12月24日下午,雪花自天际翩翩而落,在人行道上积聚,形成一层轻薄纯净的雪层。空气虽有些寒凉,却很干净,吸进肺里能令人感受到一阵清爽的甘甜。
许久没有和他一起度过这样悠闲自由的午后了。我挽着Leo的胳膊在街边闲逛,趁他去法国出差之前陪他度过这段难得的二人时光。
Leo的羊毛大衣摸起来软软的,非常舒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我将手伸进他的臂弯,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
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柏油路,在白雪的薄层上压出两道平行的车轮痕迹。对面日用品商店的员工,正站在橱窗外的梯子上,为商店招牌挂上节日的彩灯。
今晚是平安夜啊。
我们闲聊着生活中遇见的各种趣事,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家首饰店的门口。我扭头看了一眼橱窗中展示的各种饰品,突然玩性大发,想逗一逗身边这位“男朋友”。
“你给我买个戒指吧。”我直言不讳地提出无理要求。
“戒指?”
“你不是过几天就要去法国出差了吗?我们再次见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临走之前不打算给我留个念想?”我朝他眨眨眼睛:“既然我们是‘恋人’,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好吧,随便挑。”他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我仰起头朝他坏笑一下,没和他客气,直接把他拉进店中。
自从我们互相坦白立场之后,二人之间的关系明朗了许多。没有了昔日的互相提防和逢场作戏,更多的是真挚相待与尴尬化解后的敞开心扉。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和Leo变得真正亲热起来,虽然我弄不清这种感觉是不是炙热的爱情,但我明显感到了两颗心的接近——相伴、相知、相惜。
相比于“恋人”,我们更像相见恨晚的挚友——站在同一个阵营志同道合,又互相知根知底的战友。
正因如此,我们在对方的面前也放下了全部戒备:我们将自己偷偷藏起来的防身武器亮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大笑着自嘲这些毫无必要的愚蠢预备。Leo在我面前生活地更加随意:杂乱的胡茬留在下巴上,大大咧咧地咬着半片吐司在沙发上办公,任务文件就那样坦诚布公地摊在桌面;或是从衣橱里把他珍贵的五颜六色的领带一同扔给我,让我为他选一个合适西装的颜色。而我在他面前也逐渐回归本性:任性、撒娇,不时对他的举止毒舌两句。我又变回了那个两年前初回日本的女孩。
好想让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啊,因为Leo的存在,我才得以在压抑阴暗的组织中拥有轻松愉悦的回忆和重压下喘息的机会。
他的拥抱很软,吻很温柔。他就是希望的光亮,照明了在我头顶笼罩多时的暗夜,在我即将崩溃的边缘带给我温暖的慰藉。
如果他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去法国的事不像“出差”那样简单。他这段时间对我的温柔和依恋,总给我一种我们将要永别的错觉。
我在柜台前精挑细选,Leo默默地陪在我身边。
我扫过满目的珠光宝气,最终挑中了一枚普普通通的银质戒指。没有任何装饰,平淡如水。磨砂的表面收敛了金属光泽的锋芒,温润低调。
他大方地掏出银行卡结账,拿着戒指牵过我的手,想了想,郑重地将它戴在我的中指上。
天气很冷,但我们很暖。我整理了一下他脖子上的围巾,挽着他的手准备离开。
Leo手机开始响动。
他随意地低头查阅消息,但在看到内容的那一刻瞬间表情凝固。紧张的气氛从他那里传导到我的身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立即拽着我疾步走出首饰店:“凉,什么都别问,跟我回家。”
“喂!你在干什么?”我看着Leo拉上窗帘,手忙脚乱地将几张唱片从音乐室里翻出来,用力掰折后扔进火盆。
“鱼屋死了。”
“长野警官么?怎么回事?”
“死因不明。”他翻开电脑,飞快地敲击键盘,处理着文件:“很有可能是他们所为。恐怕我卧底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我爆了一句粗口,翻开手机把所有危险的资料格式化处理:“现在怎么办?是转移还是——”
家用座机的电话铃打断了我焦急的询问。
我们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僵住了——我们太明白这通电话的含义。
心脏疾速跳动的声音。我慌乱到无法呼吸。
Leo清除掉最后一个邮件,看着格式化进度条变为100%后,镇定地看着我:“别慌。清空你和线人的危险通讯之后,把手枪找出来。”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ICPO,能够做到临危不乱。我言听计从地从抽屉里摸出手枪,查看了一下弹匣,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他走到墙角:“杀掉我。”
……我心理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帮我摆脱嫌疑。
“做不到。”我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
笨蛋。你是我的光,我怎么可以亲手灭掉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再容我想一想……实在走投无路,我只好掏出了备用手机,凭着记忆按出那串通讯号码。
我明白,这样冲动的做法很有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我和我背后的人都会被挖出来——但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救Leo,就算搭上性命也要拼尽所有可能去救他。
我不想再看到我爱的人死在我的面前。那种锥心的疼痛,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哪怕是让我去死。
“凉!别侥幸!”Leo嘶吼着对我发出警告。但我不打算把它听进去。
相比于那种感受,死亡的惩罚或许要轻得多。
然而绝望总是比希望抢先一步到达。汽车急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他们已经到了。两辆车,带着枪械。
救命……
“凉,开枪吧,朝着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含着泪微笑地看向我:“你是个好女人——死在你的枪下,不亏。”
我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仍像当年将我从垃圾桶边拉起时那样温柔。
杀死他很容易:举枪,上膛,扣动扳机。我杀过人,这对我而言并不难。但此刻我的手枪却像有千斤的重量……对不起,Leo。我真的做不到。我爱你,并且想让你活下去。
“凉,我已经没救了……但你要带着我的遗憾活着,不要因为冲动而白送了性命。”
我仍然僵在原地。
求求你了,Leo,至少请不要让我来杀死你——请你原谅我这份卑鄙的自私,别对我这么残忍。
“难道你想把我送进审讯室吗?”他喉结颤动,恳切却轻柔地引导着:“想想他们的手段,你总也要为我考虑一下——”
可是……
“——再想想你的同伴,他们都会被你牵连:Rye、Champagne……”
……还有哥哥们。心中最后的防线在我想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崩塌。
最后的坚强覆灭了,我开始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我还是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们……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了……
上一次也是相似的场景,对吧?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在枪声中倒下,却连上前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同样的无助感,和同样冷清的傍晚。我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脚步声在门外的楼梯上响起。我们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开枪。”他朝我点点头,像哄诱孩子那样看着我。
狠下决心,我颤抖着举起胳膊,闭上了眼睛。
三声枪响。我必须确保他死得透彻。
我看到Leo在停止呼吸的前一秒做出了一个满足而幸福的表情。
“杀死他的居然是你,真是令人难以想象。”Gin站在门口,轻蔑地瞥了一眼Leo倚在角落的尸体。
我忍住心头良知碎裂的剧痛,眉头一低,露出平时做任务时险恶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说了出世间最绝情的话:“对叛徒,要予以制裁。”
当年这句从赤井嘴中说出的言语,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噩梦一般挥之不去,如今又反噬到我的身上……
痛极了。
Gin听到后表情一阴,似是思忖了片刻,缓缓放下了指着我额头的手枪:“你,跟我回总部。”
“不是吧,你在怀疑一个功臣?”我极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试探他的口风。
“我只是突然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
按照常理,Gin只有在证据确凿的时候才会大规模地带人抓捕卧底。因此他绝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没有掌握Leo的底细。他此番要求我回总部配合调查,只能说明他对我的身份持有疑虑。
不论如何,我无从选择。为了将组织对我的怀疑值降到最低,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趟。
“嘛,既然Gin都发话了,我当然乐意。”我故作轻松地瞟了一眼瘫软在墙角的Leo的尸体:“不过在临走之前,能允许我把戒指还给他吗?”
“请便。”
我轻轻褪下无名指上的戒指,缓慢而郑重地走到Leo身前蹲下,利用Gin视觉的死角释放出我那被压抑很久的悲伤绝望的表情,但又在理性的极度克制中让它转瞬即逝。
我正冒着死亡的危险和你做最后的诀别——保不齐下一秒Gin就会朝着我的后背开上一枪,像上次那样。
那是一枚珍贵而小巧的戒指,磨砂的温润的表面,在透过窗户玻璃照进屋内的柔和而冰冷的月光中被镀上一层浅且明亮的光晕,使它周围的空气都散放着浑浊的光泽。
不知道盯着那光泽痴看了多久,我控制着仍在颤动的手臂,将它轻轻放进了Leo衬衣胸前的口袋中,偷偷地通过呼吸平复眼眶中打旋的眼泪,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吧。”
我被Gin和Vodka夹在中间踏出了房门。
我知道,那枚戒指正在我转身离去的同时,被他胸前尚未干涸的鲜血慢慢浸染。
再见了,Leo。我的爱人,我的挚友,我的光。
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见你了。
我坐在黑色保时捷的后座,左右两旁是握着手枪的男人。
因为积雪的缘故,轿车在路上缓慢地行使。我扭头看向车窗外部,先前纯白的雪层被往来的车轮压作淤泥。街边的店铺结满了彩灯,孩子们在橱窗的光亮下快乐地互相追逐。
今晚是平安夜啊。温馨、祥和、团圆的平安夜。
整条街道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人们仿佛与我处于两个世界,他们永远不会注意到Leo的死,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离开。
也许自从我潜入组织之后,我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存在于黑暗中。又或许,我根本就不存在。
寒夜的牢房空空荡荡。我蜷缩在角落,裹紧身上单薄的开襟毛衣,阴冷的空气从墙壁侵入我的后背。周身是死亡的寂静和绝望的黑。
“后果自负。”
我想起了一年前赤井的提醒。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后果”——不是简单的死亡威胁,而是如今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我伸出双手,在黑暗中仔细地端详着。一双沾满罪恶的手。Leo胸口喷溅的鲜血还残留在它们的表面,结成一块一块单薄且脆弱的血痂。轻轻弯动手指关节,那些小小的痂便牵连着我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妙到只能用一颗碎裂的心才能体会的痛感。
鲜活的爱人在承受着濒死的恐慌,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通过亲手杀死他来博得组织微薄的信任,以此勉强苟活。
终于,泪腺崩溃。
就是这种感觉啊……难受、压抑到喘不过气来,太阳穴像被一拳击中那样痛到发麻,附在其上的血管不断地抽动,连通着紊乱的心跳。我想要大声吼出自己良心的剧痛与精神的恐慌,但却喉头发哽。不敢作出响动暴露自己,便只能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捂住嘴,蜷缩在冰凉的角落面向牢房中的漆黑与空洞,让内心在无比空阔的死寂中发出无声的哀号……
我恨我自己。我渴望杀死自己,或是直接朝牢房外呼喊,求组织给我一个痛快,但我又偏偏放不下身后的种种牵扯。
于是今夜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活着。
就算再痛,也要活下去——活着的人生不一定拥有希望。但只有活着,我才能保证更多和我有关的人不会用生命为我买单,我才有机会为死去的人复仇。
真的。我快要疯了。
第二天一早,身心俱疲的我被人带到审讯室。在强光的照射下,我半眯着眼睛,看清了坐在对面的女人:金黄的长发,令女性都忍不住称赞的身材。她美得不可方物,但那一双水绿色的瞳孔却散发着危险的寒光。
“Merry_Christmas.”她朝我投以美艳绝伦的一笑:“Vermouth,请多关照。”
嗓子干涸地说不出话,我象征性地看了她一眼,以示回应。
“昨晚哭的很惨嘛。”她假意慰问着。
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狼狈的很:眼泡浮肿,嘴唇干裂,干涸的泪痕还留在我的面颊。
“当然,毕竟我爱过他。”我心里一横,决定将计就计,树立一个我出于对组织的忠诚而向情人痛下杀手的人设,继续绝情而悲切地说:“被爱人欺骗和背叛的感觉,真的痛彻心扉呢。”
“……说说你发现他是卧底时的细节吧。”Vermouth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相对轻柔低沉的语气,开启今天的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