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序：从长野到东京

“喂！懒猫别睡了！”正当我的意识还处于混沌之时，一记沉稳的男音伴随着窗帘被拉开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强行唤醒。我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睛，看着那个在落地窗边逆光的身影弯腰捡起被踢下床的抱枕，然后将它甩在我的脸上……

“腹黑怪”。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一边撑着身体坐起来，习惯性地背靠床头，快速扯过被子遮住自己挂着睡裙吊带的肩膀，理了理头上每天清晨的限定喜鹊窝，斜眼瞥着他赌气地说：“我好不容易才从英国回来的嘛！而且还在倒时差呢！话说，今天你不去上班吗？警部大人？”

“今天我轮休。怎么，就只许你一个人独享假期？”他模仿着我的语气怼回来，并回敬我一记同款斜眼。

诶……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死傲娇……的哥……

没错，这个靠在窗玻璃上通过对我持续斜眼来督促我洗漱的男人，是我哥哥，这是他的家庭身份。但在外面，他可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慵懒随意。他是长野县新野署的刑警——诸伏高明。他今天没有穿工作时的深蓝西装，而是土黄色休闲裤配白色Polo衫，少了几分出勤场合时的冷静沉稳，多了亲和温暖的家常味道。

将牙刷送入口中，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双与家人神似的眼角上挑的凤眼，狭长的眉毛和藏青色的眼眸。藏青色是夜晚大海的颜色，因此，当我在英国独居时面对着镜子，总能通过自己的面容联想到哥哥们温柔深沉的眼神——坚定而温柔，令人瞬间心生安稳。

我的家庭在十几年前就没了父母，当时的我只有10岁。因此高明这个比我大8岁的兄长便很早代行了这个家庭中“父亲”的形象，虽然我自那件事起就远离了他的身边，被远房表亲接到英国寄养，但他总是会在忙碌且辛苦的警校生活或工作之余给我写信发邮件，给我送各种各样的礼物，甚至挤出时间找我碰面约会。所谓“长兄如父”，大概就是如此吧。

当然，以上都是我在回日本之前由那些饱含相思之情的信件和零星的几次会面所产生出的对高明哥哥的印象。而在我回到日本和他一起生活的时日中，却发现他除却温柔可靠的形象之外，在他冷峻沉稳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极为傲娇的心……而且不同于人们日常对“警察”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我这个哥哥不同于“武将”的形象，反而更像是古典小说中运筹帷幄的“军师”，看起来儒雅随和，温柔俊朗，谈吐间还经常夹杂着一些奥义精深的中国古文。但他又绝非是百分之百的“古典君子”，有些时候说腹黑就腹黑，甚至强词夺理犯孩子气。

不过这些反差，莫名有点萌……

我用毛巾擦干脸上残留的水珠后，拿起木梳打理着乌黑的长发。

除了高明哥哥，我还有一个比自己大2岁的二哥景光。景光哥哥不同于上述那位时常傲娇腹黑又满口“之乎者也”的大哥，他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永远都待人温柔，体贴细腻。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总能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在我失落的时候想办法安慰我，逗我开心。

至少他从未像大哥那样在小时候把我惹到炸毛哭鼻子……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虽然我们时常互通邮件、打国际长途，但距离我们上次真正面对面聚会好像已经过去6年多了。

我还记得那是他高中毕业考上警校之后特意飞到英国来找我。他兴奋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一转眼6年过去了，他已经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小伙子成长为东京警察厅的年轻警员。

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我自行脑补了一下他唇上长出八字胡的样子。

坐在高明哥哥的对面，我将黄油涂抹在吐司上——高明哥哥为了适合我的口味，特意为我制作了吐司面包。他拿起咖啡杯看着窗外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去趟东京，Hiro会和我们见面。”

“真的？！”我抹黄油的的动作一顿，“Hiro哥哥终于有时间来找我们了！”

“瞧你这兴奋的样子……”他宠溺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杯子：“我记得自从他上警校之后你们就没再见过面了。他现在当了警察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哥哥们可真是厉害，都当上警官了呢。”

高明哥哥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上他的凝视，察觉出他眼神中的探询，立刻心虚地瞥向窗外的树林和远山。

“说到东京，你在那里租的公寓怎么样？条件还好吗？”许久后，他打破了略有些尴尬的气氛：“毕竟你要在那里住一年啊。”

“是向南的房间，虽然有些小巧，但家用设备都很齐全，价格不错，房东太太也很友善呢。”我明朗地看着哥哥：“不出意外的话，我下星期就能搬过去，也就不用再给哥哥添麻烦了。”

“我倒是不介意你长期和我住在一起——毕竟你是我久别重逢的亲妹妹。”他特意加重了“久别重逢”和“亲”的字眼，“不过你住在东京的话离景光也近些，你们相互照应，我也放心。”

我继续明快而温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挽着高明的胳膊，和他有说有笑地走进东京站南口KITTE购物商城的一层咖啡厅。站在门口的店员看到我们，微笑着向我们鞠躬：“欢迎光临！今天星期三，买情侣套餐可以半价！”

我慌忙从哥哥的臂弯中抽出手向她解释，同时默默腹诽：“我才不会成为这种闷骚腹黑怪的女朋友……”话说回来，我哥今年都30了，也该找一个恋人了。只可惜警视厅的工作实在太过繁琐，那些能与他日常接触的女性也大多都是他的同事与战友。不过他有这副天生的帅气外表，如果想追求一个女人应该也不是难事……

我和高明哥哥找到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冷饮和甜点。正是下班的钟点，无数低头奔波的行人涌向繁忙的街头，再潮水般地从十字路口涌向四面八方，消失在初夏黄昏的暖光中。

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与周身的人擦肩而过，默许着一次又一次再也不见。

我的思绪被手机信箱的提示音拽回现实。

高明哥哥看了邮件之后，神情凝重地说：“景光的消息，他刚刚遇到了一些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也传来了收件音。我连忙点开邮件——

小影：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过得还好吗？回到日本后的生活还习惯吗？今天原本是想要和你见面并给你一个惊喜，但哥哥临时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只能爽约了……真的对不起啦！

下次相聚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虽然我们不常见面，总是通过短信联系，但我爱你的心一点也不比大哥要少！时间紧急，我只能写到这里了，等我回来哦！

Hiro.诸伏景光。

看着Hiro哥哥反常地将自己的大名也蜀在了邮件末尾，我的大脑中一瞬间闪过一阵不安……

深夜，我仰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看着手机荧幕上景光哥哥最后的那条信息，反复回想着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虽然这些年我只能在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但仍能够通过他的声线感知那份只属于他且只针对我的温柔。

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我们之间的通信记录：

他曾经兴奋地告诉我他在东京安定下来，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曾经为了逗我开心，开着免提为我弹奏贝斯。

他曾经向我抱怨警校的教官，和我分享着生活中的各种趣事与烦恼。

他曾经向我汇报他警校毕业，像高明哥哥那样当上了警察，还给我发了一张他穿警服敬礼的照片。

他曾经在我因为陷入过去的回忆而感到害怕时努力地用语言安慰我，并坚定地承诺将来要好好保护我。

他是我除却高明哥哥外唯一的亲人，是温柔可靠的肩膀，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次日，待高明哥去警视厅工作后，我穿上粉色衬衫陪米色百褶长裙，戴一顶太阳帽，拿着复古小皮箱再度坐上开往东京的新干线。

正午街道旁的银杏树正值翠绿的时节，衬着明媚的晴空，格外清爽。虽然阳光很充足，但空气因为阵阵凉风的存在并非想象中那样炙热。

Hiro哥哥昨天遇到的“事情”很是蹊跷，昨晚我发给他的邮件也一直显示“未读”……今天见到他后一定要问个究竟。

我在东京都警察厅楼下拦住一个拿着文件准备走进大楼的职员。

“请问……您认识诸伏景光警官吗？”

“您是……？”

“我是他的小学同学，这次来东京出差，想顺便来拜访他。”

“哦，他就在我隔壁的办公室。”他抱歉地朝我笑笑：“那个……真不巧，昨天他已经辞职了。”

“诶？”

向警官先生鞠躬道谢后，我故作镇定地转身，脸上的微笑瞬间转为眉间密布的疑虑：Hiro哥在那件事上绝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使他不得不离开？或许是他发现了什么线索……但又为什么不肯与我们分享？

难道他尚且缺少证据，又或者……被人威胁了……

不行！无论真相如何，他只身一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必须要找到他。

“哥，你尝尝我做意大利面。”我端着两盘面条走到餐桌前。

“无事献殷勤。”他边说着边用叉子卷起面条送入口中。

“……东京的前任租户临时决定提前几天退房，我明天就要搬到东京了。”

“……你终究还是要离开了啊。”他语气中包含的不舍情绪似乎比普通的别离场合还要深切。

“放轻松些，我又不是回英国——我可以经常坐新干线回来看你的。”我试图宽慰他。

他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餐具：“其实，你回日本，不只是‘本科毕业回归日本’那么简单吧。”

我心里一怔——看来，还是被他察觉了。

我此番时隔多年回到日本定居，对外是以“本科毕业回归日本找工作”为借口的。我确实是UCL斯莱德美术学院的本科生，但我却隐瞒了兼修信息情报学和犯罪心理学的事实。另外，我也并非像先前对高明说的那样“暂居东京”，毕竟我早已婉拒了UCL研究生院的保送名额，并签订了东京某处公寓的长期租住合同——我这回是铁定了心要留在日本。

“前些日子去东京的时候，你的手挽着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了你掌上的茧。”他见我不答，便直径开口：“虽然我猜想你还不够专业警校那么熟练，但你一定偷偷练过枪，对吧？”

真不愧是警部啊。

“还有你身上的肌肉——手臂、腿部、腹部……看来艺术史系的学生也会认真锻炼呢，还是在练习武术。”他带着笃信的目光，身体前倾向我逼近：“你后背和左肩上的棍伤，虽然一直被你极力遮掩，但那天早上还是被我看到了哦。”

“……没错，我也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在他强势的气场下，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坦诚。

“呵……”他轻声冷笑，语调中流露出某种无名的骄傲和更多难以言表的无奈：“你们真不愧是诸伏家的孩子啊，我们兄妹三人身上流淌着同样的热血……这也许就是我们宿命吧。”

沉默良久，他突然抬眼看了看我，并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右手，嗓音有些颤抖：“对不起啊，小影……是哥哥无能，任职警视厅这么久都没有查明真相，反倒把年轻的你们都牵扯进来……”

我对上他的双眼，他那海潮一般的眼波在传达着什么？心疼、怜惜、自责……但似乎又夹杂着些许骨肉血脉的荣光……

这怎么能怪哥哥呢。

我没有作答，用左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经悄悄攀上了天空，远山的黛影逐渐消融于黑暗。兄妹二人携手相视的身影，被屋内的灯光投映到窗上，又穿透玻璃，像一场梦那样长野县静谧的夜景中模糊了边际。

“小影啊，你在东京安定下来了吗？我工作太忙不能过去送你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进到公寓里了。”我跪在地上，用头和肩膀夹住手机，双手忙碌地收拾着行李箱中的衣服：“你就放心吧。”

我用充满朝气的语调和他结束了对话。

我走向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繁忙的车辆与远方林立的高楼——

像哥哥说的那样，这就是我的“宿命”。

东京。或许我原本就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