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开始生疥疮是在自咸福宫回来后的第四天夜里，彼时养心殿里熄了烛火，如懿正好眠，结果却是被枕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扰了清梦。
她迷蒙着睁开眼，就着月光发现睡着的弘历紧蹙着眉头，手隔着寝衣在身上乱抓。
如懿支起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皇上，皇上？”
弘历嘴里含糊不清的应她，如懿凑近了听，这才听清他嘴里一直念叨着痒。她心中疑惑，不由得掀开他的寝衣去瞧，朦胧间发觉他身上竟生了几个红红的疱疹。
如懿心一惊，抬手覆在他额上，明显感觉到比平常时候烫了不少。
“李玉！李玉！”
殿外守夜的李玉闻声而至，还来不及开口应她便被她截了话头，“快传太医！”
李玉闻言脸色一变，想也知道帐中皇帝怕是状况不妙，这才惹得娴贵妃这般焦急。他匆匆应了一句，而后转身便跑，急急忙忙的去传太医。
江与彬与众人赶到的时候，如懿已经简单收拾了一番，见太医来了连忙让了位置给他们，立在一旁屏息以待。
江与彬查探一番这才向她禀明，“贵妃娘娘，皇上此乃生了疥疮，需即刻隔离宫人，以防传染。”
如懿一愣，“怎么会？”她蹙着眉看向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皇帝，稳了稳心神才吩咐道:“就按你说的办，皇上这有本宫守着，你们即刻研制方子，为皇上医治！”
“微臣明白！”
是以，弘历生疥疮的事便在六宫传开，因着这病传人，又因这段时间如懿陪弘历的时候居多，染病的风险也大，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如懿便留在了养心殿，侍疾的担子便也一股脑的落在了她身上。
寝殿里，弘历迷蒙着睡眼，他已然躺了一天一夜，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但好在发热的症状轻些，人也还算清醒。
他微微偏过头，看着如懿正倚在一边闭着眼睛小憩，他动了动手，勾住了她手指，如懿一惊，立刻睁了眼。
“皇上可是哪里不适？臣妾去唤太医。”她说着便要起身去外间唤人，弘历手上使了力气，“你别忙，朕没事。”
如懿回头瞧他，见他坚持，便听话的坐了回来，“皇上要不进些粥吧，这都一天一夜了，不吃些东西身子熬不住。”
“不想吃。”他抓着她的手，“你怎么样？有没有过了病气？”
如懿摇摇头，“皇上安心，臣妾无碍，不过这段日子里臣妾陪皇上的时候居多，染病的风险大了些，也未免后宫嫔妃染上病气，所以就留了臣妾一人侍疾。”
弘历眨了眨眼，“也好，朕也不想瞧见别人，你在就行了。”
如懿手里摇着扇子想让他凉快些，听闻此话手上动作不禁停了一下，而后微微俯身小声道:“臣妾也想一个人陪着皇上。”
弘历缓缓笑开。
有她陪着，弘历也不觉着无聊，江与彬的方子起了作用，所以发热的症状轻了些，但这疥疮一时半会儿却消不下去，如此长久病着，这身体便免不了虚弱无力。
平日里他大多时候都是睡着的，如懿便在一旁安心守着，只是疥疮痛痒难耐，他次次睡不安稳，如懿便叫人端来江与彬熬好的药水，拿了棉帛浸了药水，一处一处仔仔细细的给他擦药，惢心担心如懿身子熬不住，几经劝阻也劝不住她，只好自己仔细陪着。
夜里如懿拿了书在一旁看，弘历幽幽转醒，如懿立即放了手里的书凑过去看他，“醒了？”
弘历捏着她手指头，“嗯，醒了。”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挠脸上的疹子，如懿见了立刻挡住了他手，“诶，不能挠。”
弘历蹙着眉头，“痒的难受。”
她微微瞪眼，“那也不行，挠破了就要留疤了。”
“留疤又如何？你还能嫌弃我？”
“倒也不嫌弃，”如懿存心逗他，“只不过就是没以前喜欢罢了。”
他自然听出她的揶揄，微一瞪眼，“胆子愈发大了！瞧朕病着就敢揶揄了？”
“臣妾不敢，”她缓了语气，像哄永琪似的哄着他，“臣妾给皇上备了莲子羹，好让皇上败败火。”
“不吃，这几天吃的都是清淡的，想换换口味。”
他微微带了嫌弃的意味，可不成想她如今比尚书房里的太傅还铁面无私，“不成，太医说了皇上现在只能吃清淡的。”
“不行？”
如懿乖乖摇头，“不行。”
“来人，将娴贵妃送回翊坤宫。”他冷了眉眼，一副严肃模样，只不过病久了精神不好，这话便听起来软绵绵的，更像是在嗔她过分。
“行，用完莲子羹，臣妾便回翊坤宫。”她懒懒开口，不等他同意便偏头唤了惢心来，吩咐她把一直温着的莲子羹端了进来。
她舀了一勺羹，递到他嘴边，“臣妾剥了一下午了。”
他看了一眼递过来的羹匙，又抬眼瞧了瞧她，他自然能感受到她的用心，也自然不愿拂了她的意，所以别扭的看她一眼，还是张嘴吃了莲子羹。
如懿笑的眉眼弯弯。
夜色深沉，养心殿里安静的紧，弘历躺在榻上，听她轻声念着他往日里读了一半的书，药劲发作，他不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
如懿把手里的书搁在一旁，替他掖了掖被角，“皇上睡吧，臣妾在呢。”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她一愣，而后缓缓笑开，“我会，会一直陪着你。”
寝殿里只他们两个，此时此刻他们仿佛不是宫里高高在上的帝妃，而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说着你我，无关尊卑有序，妻妾之分，只盼着长久，盼着白头。
“睡吧。”她轻声道。
弘历捏着她的手，安心睡过去。
大梦初醒时，再睁眼，依旧是掌了灯的养心殿。
他瞧着摇曳的烛火有些恍惚，他仿佛梦见如懿同他两厢决绝，她说他们看不了四时花开了。
他攥紧了手里抓着的小手，急忙偏头去寻她，却意外的看见一个人趴倒在他床头。他眯着眼辨认，这才发觉那女子并非是如懿。
他气急败坏，“李玉！”
进保匆匆过来，“皇上您醒了？”
他未辨认来的是谁，只急急吩咐道:“娴贵妃呢？！”
殿内鸦雀无声。
那起先趴在他床头的女子早已被他惊起，怔愣的看着他对着进保叫李玉，看着他惊慌地唤着娴贵妃。
娴贵妃，他梦里唤的那个人？
她慢慢伸手覆在他略显苍老的手上，“皇上，娴贵妃她……回宫歇着了。”
弘历闻言低头望她，辨认了许久才发觉这是他前不久才新晋的贵人。
而这前不久，是在他七十三岁的万寿节。
他终是发觉他唤的李玉早就变成了进保，他心心念念侍疾的娴贵妃则是一个新晋的贵人。
太医鱼贯而入，悄声为他诊脉，可他只直直的坐着，静默良久，终是缓缓叹息，“都下去吧。”
太医一愣，偏头看了一眼贵人，见她眼神允准便又悄声退了出去。贵人见他一副落寞样子亦不敢多言，领着进保一同下去。
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能自个儿去翻箱倒柜的思念，别人是碰都碰不得的。
养心殿里依旧安静的紧，他抬头望着墙角小桌上摆着的绿梅，终是明白梦里的侍疾是真的，梦里的梦里，两厢决绝亦是真的。
“老了，病糊涂了。”他笑的无奈。
“我记着我生疥疮的时候，你安安静静的陪着我，只是我那时精神并没有这般的好，你后来也被我过了病气，所以我们并未说了这许多的话。”
“后来孝贤来了，这侍疾的功劳便归了她，可我心里记着呢。”
“我那时真的只想你陪着我。”
如今也想。
“我想同你做个商量，下次你来我梦里的时候，别让我做这般美梦了，我如今年纪大了，经不得这梦醒时分的难过。”
“可做上次那般别扭的梦我也不舒心。”他蹙着眉头细细思量，许久才像是放弃了一般，叹道:“罢了，你肯来，就很不错。”
殿外进保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贵人也自然在听着，只是听了许久也未听出个所以然来，她进宫晚，所以这许许多多的事她并不知晓。
只是她明白，有一个人，是这宫里最大的禁忌，任谁都不能提起。
她又想起万寿节那日，她一个舞姬却被皇上赏识，当即封了贵人，出尽了风头。
可没人知晓当晚她被抬进养心殿，微醺的皇帝描摹着她的眉眼，却像是越过了山河去瞧另外一个人。
他说:“你眉眼有三分像她。”
年轻的女子安静的立在门外，她抬头望了望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天，心里猜想着那人应是与皇上纠缠了一生，如此才会不留一丝痕迹，却永远的烙在他心里。
只是这般追悔莫及，想必当初应是耗尽了心力。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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