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已万年

第三十二章，那一瞬已万年

正晃神中，那掌灯的宫女已很是机警的走出来，领着我去了小九住处。那叫菡萏院的院落并不算大，打理得却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虫有鱼，吟风弄月的都很合适。

湖边一个凉亭，凉亭中坐了个圆脸女子，正漫不经心地喂鱼，模样甚普通，额间一朵凤羽花，正是凤九。

我叹了口气，在青丘时，作为我白家孙字辈有且仅有的一个女丁，凤九是如何潇洒意气。如今为了东华，却跑来这么个冷清地方喂鱼，令人何其唏嘘。

听见我这一声叹，喂鱼的凤九转过头来。我怅然道：“小九，姑姑来看你了。”她独自一人飘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独寂寞，听见我这一声唤，悲痛难忍，立刻便要扑进我的怀中。

我张开双臂，她呜地一声，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引我，满脸惊恐边哭边死命摇头：“不，姑姑，你不能带我走。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谁也不能！”

我被她这阵势吓得后退一步。这大约，并不是我们家那只红狐狸吧？凤九虽还是个丫头片子，却很少做大哭大闹模样，一向有担当。

即便对东华用情用得深，时时伤心，也断然不会伤得人尽皆知，大抵从折颜处顺酒来浇一浇愁她哭得更厉害：“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成全我们吧！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成全我们吧！”

见她那样同从前的凤九真是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

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抚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吧？

便脱口而出了一句“小九你可是使了两生咒？”

她并未回答还是咿咿呀呀在说些什么让我高抬贵手什么的，这反倒让我更加确信，我打晕了她，想着她在这样下去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对后宫嫔妃图谋不轨。

把她弄进屋子，好在老天有眼，虽说等了几个时辰，可也没耽误我什么事，她朦朦胧张开眼，伸手揉着眼睛，见了我很是不可相信的问“姑姑…你…你怎么来了。”

我见她这样想着吓她一下也好，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你爹到青丘找你见你不在便问我你去了何处，让我把你抓回去，小九啊！姑姑这回也是帮不了你了啊！”

她颤了颤身子，说出的话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姑…姑，你…你可别骗…我啊！”

见她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哈！一提二哥你狐狸胆子就不行了，真是没出息！”

她反应过来，很是恼怒，撅着小嘴“好啊！姑姑你骗我。”

“我可没骗你，你都出来多久了，下次二哥再来青丘问起你在何处，你让姑姑怎么说？”

她脸皮红了红，“反正我…我不回去。”

我皱了皱眉“诚然帝君是救了你不错，可依我看你也给他端茶倒水了几百年，连我青丘帝姬的身份都抛下了，也够了，我是教过你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也犯不着真把自己搭进去啊！”

她小嘴撅得倒是更高了，很是不服气的回应我“姑姑，你怎么能这样说帝君呢！”

看她那副眼里只有那东华帝君的样子，真是掉情眼里了，我忍不住点了点她额头

“好啊！不说东华，那说说你身上这两生咒吧！”她本翘着的小嘴顷刻间踏了下来……

“我…我原本以为这是个极好办的事。既然曾对帝君痴心过两千多年，此番虽则断了情，但要再找点当日对他的感觉来，照理该不算太难。 可哪晓得这个真心也不是说拿得出来便能拿出来的，我酝酿了许多天，待借着陈贵人的肉身见着帝君时，连一两句情话都说不出。”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么容易复燃的，旧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复炽的，你不用这么愧疚伤心。”

她凛然道：“可我毕竟已下了界，司命保住了陈贵人的肉身，就这么放手作罢，不将这个恩报了，总觉得吃亏得很，苦想了两日，”

她顿了顿道：“只得在自己身上下两生咒。受法术的束缚，白日里必得依照陈贵人生前的性子做出爱慕帝君的形容，太阳下山方能解脱。却不想陈贵人生前是这样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顾一番白日的形容，我都觉得痛苦万分，委实太丢人了。”

听她怎么说我只觉得她这恩报的委实辛苦“那倒也无妨，你如今借的是陈贵人的凡身，丢的倒也不是我们青丘的脸。我呢！今日来寻你只是问问你可愿与我一同回青丘，既然你还想再在凡间玩上几日我也没什么意见，二哥那边我多担些便是。”

她那张皱着的笑脸已开的像春花般灿烂，摇曳这我的手，话中带着慢慢的娇嗫“姑姑，我就知你对小九最好了。”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她蓦然把头抬起，眨巴眨巴眼睛显得很是天真“话说姑姑你来凡尘作甚，又怎知道我是来报东华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说东华帝君托生是个极机密的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晓得的。”

我做高深状没说话。她猛一哆嗦：“姑姑你，你将东华帝君的一举一动摸得这么透彻，莫不是看上他了吧？”

刚准备拿起水杯喝口水，现在我万分庆幸还好没入口不然非把自己噎死不行，这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在凡间喝水把自己噎死的上神名声可不是那么好听的。

我望了望窗上的月亮，放了杯子漫不经心道“承然我敬佩帝君，但也不敢对他动那份歪心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得。小九好好想想这话。”

凤九立刻从床上上跳起来，恭顺道：“四叔也和我这样说过，可姑姑你知道吗？帝君十四岁那年，我入得他的梦境，问他这一世有什么成不了的愿望，达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头做的东华说了什么？该不是富贵江山皆不要，只愿求得一心人吧？”

凤九诧异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这样。”

我一口茶水还是喷了出来，这一世的东华，他竟……他竟俗气得这样!

风九擦了擦满脸的茶水，讪讪续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时，早年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爱他、不离不弃的女子。”

我沉吟道：“于是你便将你自己搭了进来？”

凤九点头又摇头道：“其实也算不得将自己搭进来。司命星君曾与我看过东华帝君这一世的命格。帝君这一世里注定遇不到真心爱他的女子，不过，在他三十七岁这年的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上，倒能遇到个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可惜这女子爱的是他的儿子元贞太子。我此番虽是来报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贵人阳寿尽，我思前想后，便暂借了这位贵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颗真心来，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暂且先圆了他求一心人的这个念想。待到他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子出现，我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头叹道：“可巧不巧，我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元贞历劫之事。”我打了个哈欠。

凤九好奇的打量了我一下，满眼狐疑“咦？姑姑你什么时候开始管起这些事了，还亲自下凡给他渡劫？”

“少辛那这那破云扇来青丘寻我，应了她的事，也不好回绝，不过渡个劫也不是什么难事，好了，你既不愿回去我可回青丘了，你在凡间多保重早日回来啊！”见今凤九这个光景，倒还叫人放心。

若她能顺顺利利自己将这个恩报了，也没什么不好。凤九跟在我身后，我还时不时提点她一两句“在凡尘尤其是这后宫你须得……”平地里，却刮起阵瑞气腾腾的仙风。这紫竹苑，看来是福地。

今夜，看来是吉时。折颜在半空显了形，神色竟然颇为疲惫但他眼中似流露着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欢喜，苍天大地，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

虽说他思念四哥心切，这我理解可也不必亲自来凡间抓我吧！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小九说“你说这仙也好人也罢！要明白惜福啊！”还特意把惜福二字调高了几分音调。

见小九还一脸茫然，而上头那位已开出了尊口，“惜福固然重要，可小五你别忘了一诺值千金啊！”浪荡不羁的笑浮在他脸上，伴着朦胧月色可谓是一道绮丽的风景线。

小九到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直愣愣的盯着折颜看，可他还没要下来的意思，“您老人家还是下来的好，这凡尘皇宫要是让人见到您这副模样不知可会折寿？”

他飘飘然行至地面，双手负在身后，悠悠然的走了过来“折寿到不至于！我也难得下凡看看”

说话间瞥了小九一眼“唔！小丫头你这身两生咒下的不错！”

小九一听这话便急了，摇着我的手晃得我头疼“姑姑你看这老凤凰威胁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他威胁你不过是让你早日回去给他做饭。”

折颜露出桃花般的笑“你们小儿女的心思我可没空管，今日我什么都没看到，自然什么也不会说。”他说话时还特意把脸转到另一方。

我思索着这老凤凰该不会真思念四哥心切吧！不但特意下凡今日我叫他老人家他都没和我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咴！折颜你下凡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提你去寻四哥吧！我都说了等我一回去就给你办这事，用的着这么急嘛！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气他。”

折颜理了理衣袖“我今日来还真不是为这事，真真已回桃林。”那声真真生生将凤九激得一抖，听了这么多年，小丫头竟还没有习惯，真是可怜。

我摇头心中暗笑道：“那你来凡间四哥不得又生气了？”

他尴尬一笑：“没办法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趟还是真真叫我来的呢！”

“四哥？”我惊诧到“你可别诓我，四哥让你来寻我，该不会是要和你断绝关系，让我做个见证吧！那折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四哥一时气话你还真往心里去了，回去哄哄他就好了。”

小九也在一旁附和“就是折颜，你多让让四叔。”

他的笑在脸上僵了一僵“什么断绝关系，你们姑俩脑袋成天都在想什么，真真去西海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墨渊。”

“师父！折颜师父怎么了！”我一听到他口中师父的名字就急急忙忙跑到他身旁。

他极少在我面前提前师父，但我知道这七万年他去炎华洞的次数绝不亚于我，让师父早日醒来也是他一直的心愿。

他皱了皱眉：“也只有墨渊能让你白浅上神如此上心。小五，你听好了，我找到墨渊的魂魄了。这回绝不是在骗你了。前几日真真回来说他在凡间遇见你师兄叠风，听他提前他兄长病重，便拉着我去西海。见到那西海水君的大儿子，那时我觉着他身上的仙气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术探查了一番。这一番探查下来，竟叫我发现他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他顿了顿，低声道，“便是你的师父墨渊。”

我垂头瞧着自己从道袍底下隐约露出的一双道鞋，木然道：“那…你…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儿子身上的另一个魂魄，就是…是师父的？”我因低着头，眼前莫名有些潮。

不大看得清折颜的神情，只听得他叹息一声道：“使出追魂术来，自然能对一个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个魂魄，我追着它的源头探过去，却探得它是靠着破碎魂片自身的灵力，一片一片重新结起来的，试问这四海八荒，还有哪个能凭着魂片自身的灵力，将一个碎得不成样子的魂魄重新结起来？也只能是墨渊有这个本事了。再则，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养大的，小时候一直处在一处，他的仙气，我自然也是熟悉的。从前，你说墨渊灰飞前嘱咐你们十七个师兄弟等他，我只以为那是他留给你们的一个念想，叫你们不必为了他难受，他虽一向言而有信，却终归敌不过天命。直至在西海大皇子身体里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渊这一生都未曾叫他着紧的人失望过，这才是峥嵘男儿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万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还有些散，暂且不能回到他原来的身体里，须得借着旁人的仙力慢慢调养，待调养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真正醒来。想必正是因为如此，墨渊才令自己的魂魄躺进了西海大皇子的身体，借以调养。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过普通尔尔，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还要分来调养墨渊，渐渐地就将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渊既是将魂魄寄在他这副不大硬朗的身子骨里，少不得还要调养个七八千年。我探明了这桩事，本打算立刻便告知你。但想你在凡尘替人渡劫，怕扰了你的心神，也就算好日子才来告知你一番。”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每一个字都进了我的耳朵，却在脑子里挤巴挤巴搅成一锅米浆，令我十分糊涂。心心念念了七万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

我难以置信地哽了半日，恍惚里抓住折颜话中的一个漏子，急急道：“师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气来供自身调养，欠下的这一桩债，却该怎的来偿？”

折颜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墨渊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有他的道理，西海二皇子是他大弟子此番就算是哥哥替弟弟报了恩吧！再则我还记得那大皇子幼时还欠下墨渊一恩情。”

话罢扳着我的肩，一只手抬起我的头，锁眉道：“丫头，你哭什么？”

我胡乱在脸上抹了抹，确然触到了一片水泽，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甚没用地抓住他一角衣袖，讷讷道：“我……我只是害怕，怕这又是一场空梦。”

凤九开口“姑姑，墨渊上神就要回来了，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嘛！你还哭什么，你不高兴吗？”

我拍了拍她脑袋“我…我高兴，折颜我现在就去西海，小九你若有空帮我和元贞娘亲道个别，这事应该难不到你，早日回青丘。折颜快去西海吧！”

小九应下，折颜被我硬拉着和我一同去了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