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来

一、归来

润玉再次踏足这个可称之为家乡的小城时，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小城在时光与海水的剥浞中没有颓败褪色反倒愈发繁盛起来，看来他那个父亲的确还有些可取之处。

船靠了岸，他轻轻叹口气背起书包上岸，从喧闹的码头出来，除了偶尔夹杂在潮湿空气中腥涩的海风味道令他倍感熟悉外，心头还会微微泛起刺痛，初中没毕业时他便离开这里远走他乡求学，走的时候他满腔怒恨，未携父亲分文，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根本想不起父亲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

再次回来，却是为奔丧而来。

老君等在码头，润玉刚出来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清瘦的少年。

“大少爷！”老君挥手的动作猛了些，略感吃力，他其实不服老的，只是这些日子家中鸡飞狗跳一团糟，他也是累的很了。

润玉走过去，对阔别多年的伯伯点头笑，“老君。”心下有些诧异，他走的时候老君还是一个健硕的中年人，怎么才几年就疲惫成这样。

老君习惯性伸手去接润玉的行李，被润玉摇手阻止了，“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不重的。”

“长高了不少。”老君瞧着眼前这个终是长得比自己还高却沉静如水的少年，眼中不禁泛起酸涩，转身悄悄掖了掖眼角引润玉出码头上车，他身上一如年少穿着洗的发毛的白色棉布衬衫，行装简单，显然不打算在家多留。

老君没有寒暄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这孩子掘的很，若不是老爷突然病逝，想必也还是不肯回来的，他叹口气说起家中情况。

润玉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说道：“老君，我爸头七过了我就走，这个假期有个很重要的实习，单位给的假不多。”

“可是家中现在一堆事情，二少爷还小，担不起来家中的产业，何况还有这整个城的未来，老爷临终前千叮万嘱我把你找回来接……”

“老君，”润玉冷然笑了笑，“夫人还健在，我那些伯父叔父也都是很有能耐的，再不行，叫大家推举出来个德高望重有才干的人来继任这城主，旭凤是还小，我也刚过二十岁，且还是个被逐出家族的人，有什么威望接这大任。”

父亲当年所为让润玉对他失望透顶，他恨极了父亲当初对母亲的高举轻弃，那个家族因乱毁灭他都不会有丝毫痛惜或不忍。

而老君最怕的就是这个，他虽心疼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可更怕自己兢兢业业一辈子到头来却辜负老爷临终所托，将祖业葬送在这一代。

“你毕竟是老爷的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什么逐出家族，不可再提孩子气的话了，老爷当年说了气话也是后悔的很，你就是不肯给他机会弥补……”

“老君！”润玉再次打断这个长者的话，那个家里唯一给了他温暖的就是这个很得父亲信任的老仆了，只是，他实在不想再滚入那污糟糟的泥潭里，他说：“我是父亲的血脉不错，可我也是我妈的孩子，我妈病得很严重，我能把她独自丢在烟都吗？”

老君哑口，最关键的症结就在这儿，润玉年少还不知当年之事时，在家中日子虽过的艰难，但也满心满意的讨继母欢心，努力做令父亲骄傲的儿子，可谁知偏巧不巧的就让他知道了他生母当年之事。

果真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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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回到家换上孝衣先去了灵堂，跪在父亲棺前，看着那黑白遗像，忽然胸中就涌起悲怆的痛意，眼睛里滚起热意，他垂头在地，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的，老君来电话告诉他父亲离世的消息时他也只是震惊了半晌，而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淡漠，他去母亲病床前说了这个消息，回单位请丧假时同事都不太信他是死了亲爹。

只因他表现的太平静了。可此时，叩首在地，父亲就了无声息的躺在面前，他的肩膀止不住抽动起来，只是哭声咽在嗓子里出不来，回到这片从小生长的土地上，他心中五味杂陈，忽然就有说不清的难过。

“哥。”身旁跪下一个身影，呜咽着叫了他一声，又伸手要把他拉起来。

润玉吸了几口气直起身子，看了看身边稚嫩的少年，像小时候一样揪了揪他的耳朵。

“哥，爸爸没了。”少年忽然开腔哭了，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润玉还没来得及安慰弟弟，身后就传来一声厉喝：“旭儿，怎么这么没出息！”

旭凤吓得一抖，立马从靠着润玉的姿势跪直了，哭声也应声而止。

润玉起身打了招呼便出去见族中叔伯，他是长子，族中产业他不想管，可父亲的丧事很多事还得他来办。

叔伯们说着场面话，对他态度极为恭敬客气，可润玉看得出，谁也不是真正在意他，对他恭敬无外乎担心父亲那还未公布的遗嘱。只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没兴趣，他只想回烟都念完大学，守着母亲，过自己的一生。

与叔伯们商议确定了几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已经是晚上了，老君说晚饭送到他房间去了，吃了饭还要守灵，润玉便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在二楼拐角处，推开门一切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简单吃了点东西，正准备出门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的吟哭声，弱的跟寒风中发抖的猫儿似的，他细细辨别了一会儿，走去墙边推开窗户，临窗是一棵高大的桔树，入夏长得绿意葱茏，还不到开花时节便已沁着清芬，他小时候总想象着这棵树上有一天会跳出来一个桔精灵，爬进窗户来听他说话陪他玩。

他趴在窗台朝下看，天黑了，园子里的路灯昏黄，看不清树下情景，那微弱的哭声也没了，他刚转身要走，楼下传来旭凤的高声怒喝斥责之声：“丧门星！你躲在这儿嚎什么丧，要是吵着我哥我打烂你的嘴！”

“旭凤。”润玉皱眉从窗口欠出身去朝下探看，穿过树枝绿叶，下面隐隐约约有两个白色的影子，“是谁在那里？”

润玉没想到自己这一问反倒招致旭凤的谩骂和拳脚，“叫你哭，叫你这小妖精吵我哥……”

谩骂之难听，润玉浑身一震听不下去了，旭凤也不过才12岁，从哪里学来如此不堪入耳的粗俗言语。他快步下楼去看，已经有仆妇护着一个小小身影规劝旭凤。

“二少爷别动怒，老爷刚走，三小姐也是害怕才哭的，她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不是故意吵大少爷的，您就饶了她这回。”

“什么三小姐！要不是这小妖精是个克星，我爸能走的这么早吗！小贱货还想在我家当小姐，门儿都没有！”

“旭凤！你先去灵堂吧。”润玉疾步走过去拉开暴跳如雷的少年，转头看向护着小女孩的仆妇，眸子里散着寒光一言不发，胸中翻滚起了莫名的怒意。

旭凤攥着润玉的手仰起脖子看他，似是告状又似是得了势的声儿更大了：“哥，你多年在外读书不知道，这臭丫头是爸爸在外面生的野丫头，她妈就是个狐狸精……”

“你先去灵堂！”润玉声音里染上森然冷意，旭凤噤声走了，那仆妇感受到惧意抱着女孩竟然跪在润玉面前，瑟瑟发抖着求情。

润玉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颤，只觉得骨头里都在发凉，他为何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他不愿再看那个罩在孝衫里蜷成一团的小白影，只说道：“别求我了，这个家我不做主，过几天我就走了，她是否会被赶走你还是去求夫人吧。”

夫人，自然说的是管着家中后院的主母姚氏，旭凤的母亲，他的继母，他父亲当年费了些力气才娶回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