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下）

顾七七找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她在那个小区的绿化丛里找到了小熊。

它背朝天趴着，姿势很委屈，一抓一手露水。

万幸钱还在，软软潮潮，厚厚一沓。

顶了一头的露水站到早晨，顾七七开始打喷嚏。楼门前，她终于拦住那个小男生，她摁住他的肩膀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她说:“咱们做个交易好吗”？“……好”。

小熊回来后，顾七七带着朝天椒去了一趟银行，用她的身份证办了一张卡。

设定密码时，顾七七把脸扭了过去，她却把顾七七的脸扳回来，大声问：“阿姨，我设个什么密码好呢？用今天的日期可以吗”？顾七七快气晕过去了:“我说你小点儿声，旁边这么多人，你是不是傻”？

她说：“那怎么办”？她把脸凑过来：“要不，用你的生日吧”。顾七七输完后才发现不对劲儿:“朝天椒，你在旁边坏笑什么呢”？

“别笑了，把密码给我用脑子记好了！以后用多少取多少，知不知道”！

她俩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捂着肚子去吃米线，小熊轻了许多，被朝天椒捏着耳朵甩啊甩。

在米线店排队时，朝天椒问:“阿姨，你今天怎么没背吉他”？顾七七说:“放假”。

她问：“可你昨天也没开工啊”？“昨天也放假”。

她问:“那你明天开工吗”？“明天接着放假”。

她问:“那后天开不开工呢”？

“我放年假、放病假、放产假行不行？你啰里啰唆的烦不烦啊”！

顾七七吼她也吼：“你不是个大人吗？你懒成这样，挣不到钱你吃什么”！

她拤着腰，气呼呼地看着顾七七，忽然踮起脚，抬手拍了拍顾七七的头。

她说：“算了，我有钱，我养你好了”。

造孽啊，这是什么桥段。

朝天椒拤着腰叹气：“唉……谁让咱俩是闺密呢”。

她把钱拍在柜台上，冲着灶间喊：“我要一个小小碗的，给我闺密一个大大大碗的”。

顾七七慌忙也掏钱，张牙舞爪地和她抢单，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收我的收我的，别收我闺密的钱”。

湖冻了又化，在新西兰逗留的时间太久，顾七七想回国了。

虽只是萍水相逢，虽只是个孩子，也还是郑重告别一下为好。临行前一日，顾七七请朝天椒去吃顿大餐，算是还一下烤豆腐的情谊。

顾七七完全没预料到她的反应会那么大……

菜还没上完，道别的话刚出口，她就噔噔噔跑了，差点把服务员撞一个跟头。

少顷，又黑着脸噔噔噔跑回来，哦，熊忘拿了。

她抱起小熊，冲着顾七七的小腿，咣就是一脚。

“干吗呢干吗呢”！顾七七龇牙咧嘴地骂：“你个熊孩子抽什么风呢”！

她攥着拳头原地站着，恶狠狠地瞪了顾七七一眼，睫毛一眨，蓄足了两汪泪。

她憋得满脸通红，胳膊一抡，一熊打在顾七七身上，她喊:“你就这么走了”？

脸越憋越红，憋到最后，从胸膛里憋出长长一声呻吟。

胳膊一抬，又是一熊。

顾七七快气笑了:“什么鬼，我背叛谁了我”？

她指着顾七七，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阿姨，你是个大人了……你们大人都是这样的吗？说走就走了吗？说再见就再见了吗”？

顾七七眼圈有些红了，她想起了张伟，她还没见到张伟呢。不敢碰她，怕眼泪落下。

饭没吃成，不欢而散。

顾七七站在前和她告别：“朝天椒，跟阿姨说声再见”。

她不理，两手攥着拳交叉在胸前，死死地抱着那只公仔小熊，头也不回地走开。

远远地转身，她指着顾七七恶狠狠地喊：“我——偏——不”！

走出去几步，又扭头喊：“滚”！

顾七七剩下的钱刚够买一张经济舱单程票，飞回北方。离登机还有几个小时，她信步走出机场大厅，再看一看新西兰的天。

好清冽的天，湛蓝又透亮。

顾七七蹲在贩卖机旁，无数双鞋子，行李从她面前擦过。

忽然一双熟悉的小鞋子掠过顾七七面前，她一眼看见了那只玩具熊，一把拽停了朝天椒。

披头散发的朝天椒，气喘吁吁的朝天椒。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扑上来搂住顾七七的脖子喊：“阿姨，你还没走啊”！

顾七七没被她气死也快被她勒死了:“松开，松开。”

溜达出了小小的机场，顾七七和她一高一低坐在台阶上。

日光耀眼，天气微凉，她俩吃着豆腐，沉默地咂着小竹签儿，今天的豆腐太辣，不一会儿舌头就是麻的了。

朝天椒捏着签子，戳戳顾七七的脊梁：“阿姨，对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一把岁数的人了，还能和你个小朋友较劲”？顾七七扭头笑笑说:“咱俩谁跟谁，嘴里辣不辣，给你买瓶饮料去”？

她咬着签子，定定地看着顾七七，眼睛忽然一闭，带着哭腔说：“借我个肩膀靠靠……”

她挪下两个台阶，把脸靠在顾七七脊梁上，小声哭了起来。

顾七七一动不敢动，不一会儿背上一阵凉意……“朝天椒，你的眼泪加鼻涕，羽绒服都能给哭透了”。

她不接话，只是一味地小声哭。

顾七七想扭头看看她，她吸着鼻子捶顾七七：“你别乱动，等我哭好了再说……”

朝天椒趴在顾七七背上哭了许久，小熊丢在一旁。

应该是一宿没合眼吧，后来她趴在顾七七背上睡着了。

到底还是个小朋友……

登机时间来临前，朝天椒醒了。

她在顾七七背上轻轻敲了一敲，敲门一样。

顾七七听见她轻轻地说：“阿姨……你不要回头，让我再靠一靠”。

他俩起身，慢慢往候机楼走，入口处顾七七拦住她:“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她慌乱地抬头看了看顾七七：“小熊送给你好不好”？

顾七七接过小熊，掐掐她的脸：“朝天椒，跟阿姨说声再见”。

顾七七以为她会再说一次：我偏不。

没想到她眼泪汪汪地冲顾七七笑了一下，然后退后两步，认真地鞠了一躬。

她说：“谢谢阿姨”。

顾七七想:她好像还欠我一声，阿姨再见。

刚上飞机，顾七七就戴上眼罩睡觉，睡得比谁都沉。

唤醒她的，是勾魂的饭香和男空乘磁性的声音。

都听到小餐车推到她面前的声音了，她还懒得摘眼罩，但是再困也不能漏掉吃饭，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但苦在英语太久没用，只记住chicken这个单词。

她干脆就戴着眼罩，含糊地说:“chicken”

怎么没反应？

她说：“Sorry……chicken”。

顾七七想:哎？怎么不给我chicken也不说话？

她说：“Sorry……how are you？……thank you……chicken。啊！鸡！咯咯哒”！

顾七七咳嗽了一声，说:“那个，no chicken的话，give me（给我）牛肉也行啊……”

“牛，哞，哞哞……”

怎么还是没听懂？唉，尴尬死了……

“算了算了，有what（什么）吃what吧”！

可是那个男空乘还是没说话，顾七七觉得没面子，始终不摘眼罩，不吃就不吃吧。

过了一会儿，男空乘笑了笑，伸手摸啊摸，从餐车深处摸出另一种餐盒。

餐盒掀开，轻轻递了过来。

他弯下腰，悄悄地，用正宗的北京话问：

“顾七七，你不是喜欢吃豆腐吗”？

又有另外一个熟悉且稚嫩的声音说:

“……阿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