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局，找的是一个失去联系的陌生人。
顾七七急匆匆地冲进家门，一手摘掉灰色的毛线帽子，一手拉开黑色羽绒服的拉链，打开电脑，再坐下来，接着传出一阵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
“你想去新西兰？”
“张伟有消息了……没死”。
“你疯了吗？”解一接着问。
突然，顾七七扑通一声趴在写字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雪簌簌落下，好像掉在眼睛上，睫毛是会结冰的。远处昏黄的天边显得格外暗沉，一眼望过去，好像没有尽头。外面的车子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绿色的邮箱被皑皑白雪覆盖着，万物生灵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静默无声，静默无声。
只有室内顾七七的号啕大哭，可以穿透整个凛冽的冬日，撕裂人心。
电脑屏幕上，页面停留在“抱歉，您搜索的信息不存在”。他扫了一眼，没有一架航班是昨天上午从新西兰飞往北京的。
“张伟在骗我对不对，他根本就没有回来对不对？”顾七七拽住解一，哭得稀里哗啦。黑色的眼线被泪水浸湿，晕在她的左半边脸上。
“去吧，那里有你要找的东西”。解一搂住顾七七的头，长长的松了口气，表情有些凝重。
长路漫漫，幸亏有技傍身旁，除了吉他和行李，顾七七没有带一分钱。身为公司音乐剪辑师，当时顾七七撂地在湖旁，弹吉他卖唱。
喊她阿姨的，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操着一口川普，七八岁的光景，头发齐腰长，细胳膊细腿小瓜子脸，套着一身肥得出奇的校服，夹着一只灰不溜秋的毛绒小熊。
这么大了还抱公仔？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朋友。
她蹲在顾七七旁边，掐着一大把烤豆腐串，一边看顾七七卖唱，一边吧唧吧唧地吃。
烤豆腐哦……外酥脆，内包浆，入口辛辣鲜香，兼有幼滑。
万恶淫为首，百衰馋当先。怪只怪那时她嘴太馋，加上那天没吃饭，一不小心，口水滴成一条线，琴上湿了一摊。
围观的人哄地一下散了，嫌顾七七不专业，各种嫌弃脸。
那里的人务实，那个大妈费力地蹲下，把之前搁下的钱又从琴包里大义凛然地拿走了。
抱熊的小姑娘没走，烤豆腐也没吃完，她吃得特别认真，嚼得也特别起劲。
顾七七馋，实在忍不住了，严肃地搭讪：“……好吃吗？”
她头也不抬地撅回来一句：“不好吃！”
不好吃你吧唧什么嘴？！小屁孩！会不会聊天，这样让别人怎么接话？！
顾七七想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既然不好吃，那给我吃了吧……”
她搂紧玩具熊，身子一别，嘴上加速，吃得飞快。
怎么没噎死她？
虽然是冬天，湖边晚风荡漾，烤豆腐的香味也荡漾，顾七七终于放下尊严伸出手去：
“你你你别吃那么快，给我吃一块……”
后来达成协议，一块豆腐换一首歌，唱什么由她来点。
她点了汪峰，少女时代……什么鬼。顾七七是弹民谣，干吗拿摇滚音乐来为难她。
为了豆腐，一次也无妨，顾七七说她说的那些都太大众，她弹一首《十年》也行……
她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可怜顾七七的这颗少女心。反正到最后顾七七也没吃成豆腐，她全吃干净了，掏出个手绢抹抹嘴，书包一甩，走了。
她远远地停下脚步，扬起那只公仔熊指着顾七七点了点，看口型，应该是在说：哼。
连恼带馋，顾七七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栽进湖里。
转天，小姑娘又擎着一大把烤豆腐出现了，还是蹲在老位置。
如果再年轻十岁，顾七七绝对跑过去往她豆腐上喷口水。
弹琴的间隙顾七七一眼接一眼地瞪她，她倒是不怵，顾七七瞪她也瞪，还比画了一下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要揍顾七七。
半大孩子咋这么讨人厌，你看你蹲的那样儿，跟个老农民似的，还抱着个熊……瞪什么瞪！
豆腐的香味勾着鼻子，顾七七没心思唱了，收拾家伙打算撤时，那小姑娘反倒凑上来了。
哎哟，还真要打呀？你来啊你来啊你来啊！
她没打顾七七，大大方方地和她并排一蹲，小爪子一擎，说：吃吧。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原来今天是专程给我送豆腐来的，哎呀呵呵呵，太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只是想尝一尝，也不用买这么多……”顾七七傻笑着。
豆腐串往前一挺，直接捅在顾七七嘴上。
她高傲地戳戳顾七七的嘴:“阿姨，快点儿吃”。
顾七七打了一个寒战，看着豆腐，轻声说：“唉，其实姐姐还年轻着呢……”
这话没什么毛病啊，她咋仿佛被酸到了一样，皱着眉头哎哟了一声。
看在豆腐的面上顾七七忍了，柔声解释：“别喊阿姨，喊姐就行，喊小姐姐也行”。
她眉头一拧，搂紧公仔小熊，厉声质问：“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手里的豆腐串也应声缩了回去。
“我打死你信不信！你发育了吗你？谁他妈对你有企图啊……你把豆腐给我”！
她翻了一个很厉害的白眼，嗒嗒嗒，连人带熊带豆腐，跑了。
姑娘叫朝天椒，人如其名，辣得人牙根痒痒。
她爱用鼻孔眼儿看人，傲气得跟，气死人不偿命的熊孩子。
朝天椒天天找顾七七玩，每次都夹着那只熊。
每次都带几个豆腐串，也不多，就几串。她傲气得很，每回都把豆腐直接捅到嘴边，说：“来，吃吧”。
顾七七一边吃一边五味杂陈，感觉好像是她家后院里养的兔子……喂宠物一样。
这种不良的感觉，导致顾七七每吃一会儿就警惕地抬头看看，看看她别和摸兔子一样摸她的头啥的。
是她多虑了，朝天椒正忙着呢，没工夫搭理她。
她抱着小熊，盘腿坐在地上叠纸船，叠完一只又一只，一边叠还一边哼歌。
水光潋滟，海鸥翩翩，湖漪涟点点，她脚旁摆满小纸船，一边哼歌一边手塞进书包里掏呀掏，又掏出几张纸来一一裁开。
纸泛着油墨香，应该是试卷，顾七七摸过来细看，漂亮，全他妈是红叉叉。
“厉害啊你，考成这个熊样还不好好学习，你这样旷课胡闹，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别在这儿玩儿了，赶紧给我回学校上课去”。
她淡定地瞅瞅顾七七：“阿姨，你吃你的豆腐去吧”。
顾七七地默默嚼了一会儿豆腐，忍不住又问：“你就不怕回家挨揍？……你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你”？
她瞬间不淡定了，一秒钟都没犹豫，大声反问道：“谁说我家里人不管我”！
朝天椒像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脸色瞬间充血变红，良久才重新变白。手上的纸船一丢，她把小熊冲顾七七一举，命令道：“你自己拆开看”！
不仔细看，很难发现熊背后的拉链，不使点儿劲，还真挺难拉开。
熊小，肚子却很深，先是掏出几张毛票，接着是几张散钱，紧接着露出厚厚一沓百元人民币，足有一寸。
“这么多钱哪儿来的”？顾七七失声喊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她愣了一下，一把抢回熊，接着翻了一个很厉害的白眼，嗒嗒嗒，跑了。
连人带熊带人民币。
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世却是个谜。
后来听她说，钱是生活费，爸爸托人捎回来的，他忙，老也见不到，也顾不上朝天椒的学习。
她到底是个孩子，受不了人激，气头上露财，只是为了反驳“你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你”。
至于她的家人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顾七七没套出话来，只是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好眼熟，跟她说话，就像跟老朋友一起聊天，但她好像也懒得和人谈这个话题。
关于为什么把钱藏在熊里，她白顾七七一眼，依旧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顾七七一直没搞明白这个爱翻白眼的小孩干吗老爱找她玩。
爱唱歌？不对啊，卖唱时，她盘腿坐在一边吧唧吧唧吃零食，也不怎么看。爱喂宠物？把一个像大老爷们儿的阿姨当宠物？顾七七哪点长得像兔子或者仓鼠？
爱找人聊天？开玩笑，要么一脸傲娇懒得搭理顾七七，要么没说几句就能呛起来。
顾七七明明是个大人，却屡屡被她一个小朋友给鄙视了，她这一身铮铮傲骨，是如何造就出来的？
朝天椒的存在，给顾七七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她每天往旁边一蹲，顾七七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忽然蹦出个人来把她和熊一并抢走了。
明明不是顾七七的钱，还要天天操这份心，心里难免有点儿悲伤。心里一苦，声音就开始抖，唱出来的歌不是跑调就是跑调，生意一落千丈。
顾七七每天告别时都哀求朝天椒：“明天不许来了哈，听见没有？再来我打你信不信”？
她不屑地冲顾七七笑笑，书包一甩扭头走开。
远远地转身，指着顾七七叫唤：“才不信”！
转天又来了，夹着公仔小熊噔噔噔地走过来，烤豆腐串直接捅到顾七七嘴上，喂兔子一样地说：“来，吃吧”。
有时候顾七七看着朝天椒昂着小瓜子脸独来独往的模样，忍不住替她叹气。
她猜这个小朋友一定很孤单。
这个岁数的孩子，上个厕所都要相互喊上，正是成群结伴的年纪，落单的自然是受排挤的，性格发育自然孤僻，越孤僻越没人理，小小年纪就寂寞，还是蛮可怜的。
有天卖唱休息时，顾七七扭头问她：“朝天椒，你有过好朋友吗？有几个”？
她说：“有两个”。然后伸手指指顾七七。“那另一个呢”？朝天椒不说话。
顾七七说：“太遗憾了，你居然有这么老的朋友”。
她严肃地瞟了一眼，说：“阿姨，我不嫌你老，你再老也是我的闺密”。
闺密？换谁谁不急！顾七七扔了吉他跳起来喊：“谁定的”！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啊”。
又说：“阿姨，你淡定一点儿，你已经是个大人了，稳重一点儿行不行”？
……没事，阿姨不生气，只是心里有点儿悲伤。
自此，顾七七莫名其妙地给朝天椒当了闺密。
一个是头身高165厘米、体重98斤的大妹子，一个是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屁孩——你见过这样的变态闺密组合吗？啊？
有一个周日的下午，朝天椒扳着指头数了一会儿，表情严肃地通知顾七七，总共吃了她110多串豆腐。烤豆腐虽然便宜，但也不能天天白占人便宜。顾七七掏钱给她，她却打死不要。
“好吧，我该怎么报答你”？
她让顾七七背起吉他，领着顾七七七弯八拐来到一个花团锦簇的公寓里。
不知何故，朝天椒的表情很紧张，她在一座公寓楼前驻足，开始默默运气，从背后看，衣衫轻轻扑簌，她居然有点儿发抖。
平地一声炸雷，像是一台忽然扩音的喇叭，惊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吓死顾七七了，是朝天椒忽然大声喊起来了，她仰着头，反复地喊着，顾七七耳朵嗡嗡的，听不清她浓重的川普具体喊的是什么……好像喊的是一个名字。
这熊孩子原来嗓门这么大！
三楼上有扇窗户哗啦掀开，四五个黑黑的小脑袋探出来，七八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
不一会儿，楼门吱呀响，一个蛮清秀的男孩子走了出来，搓着手，一脸的尴尬。
男孩子疑惑地看看顾七七，小大人一样地问：“这位是哪个”？
朝天椒的脸红了一下，她含含糊糊地说：“……这是我阿姨”。
男孩还没接话，楼上窗户里哄的一声笑了，有个女孩尖声尖气地叫道：“她还有阿姨”？朝天椒慌乱地昂起头，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的……她是我朋友！唱歌很厉害的”！窗户里笑得更厉害了：“你还有朋友”？
男孩子看来家教略好，虽然脸上明显不耐烦，但还是礼貌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朝天椒盯着他，嘴唇咬得发白，半天蹦出一句话：“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四个字，用软软糯糯的川普说出来，煞是好听。
男孩子却尴尬地摆摆手，一边转身，一边敷衍地说：“哦，谢谢你了”。
他明显没有邀请朝天椒上楼的意思，朝天椒的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楼门口她伸出手，拽住了那个男生的衣袖，声音颤抖地问：“你不是想当歌手吗，我能不能……送你一首歌”？
她反手把顾七七的衣袖也抓住，对那个男生说：“这个真的是我阿姨，她唱歌很厉害的”！
男生想把她的手甩开，力气却貌似没有她大，楼上的哄笑声更响了。
朝天椒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了，她的嗓音越来越大，近乎喊：“真的真的，真的很厉害的”！
顾七七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她和那个男生扯开，一把抄起她的腰，横穿绿化丛，扛起来就往小区外面走。
背后哄笑声一片，肩头的朝天椒又踢又打，吉他被她踹落，“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刚一把她放下，她就跑了。
顾七七俯身捡东西，头顶窗户里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就是个骗子，以后干脆看见了也不要理睬她”。
“对，她爸妈肯定是被抓起来了，以前还老骗我们说她爸妈在国外，还骗我们说她也是城市户口，她的钱肯定是她爸妈留下的赃款……”
“脸皮厚呢，今天还敢送生日礼物呢，还冒出来一个阿姨呢，又骗人”。
“……对呀对呀，说不定也是坏人呢，和她家里人一样”。
到底是出事了，熊丢了。
顾七七找到朝天椒时，她蹲在翠湖边，没哭，埋着头不理人，又在叠纸船。
顾七七陪着她傻坐到黄昏，才忽然一拍大腿蹦起来。
熊呢！丢哪儿了！
霓虹满眼，满大街车水马龙，完了完了，满满一熊的钱啊。
顾七七想拖起朝天椒去派出所，她胳膊一挥挣脱了顾七七，闷声说：“丢了就丢了”！
“你和我赌什么气！”
顾七七骂她：“你给我听好了，不管那些生活费是你爸妈贩毒挣的还是卖人挣的，都轮不到你个小屁孩说丢就丢，你给我站起……来”！
顾七七说错话了，她像挨了一鞭子一样，浑身抽搐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是骗子”？她问，“你也看不起我”？
她佝偻着腰站了起来，一拳又一拳地捣在顾七七胳膊上：“我只是没有妈妈而已，不就是没有妈妈吗”？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两句话，不停地抡着胳膊，嗓子是哑的。
安静的湖边，接连不断的砰砰声，街头的路人都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们。
朝天椒打了很久，终于打累了。
夜色渐浓，不放心她一个人走，顾七七背着吉他，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护送。
跟了一会儿后，她转身，迎面走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顾七七的胳膊。
“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不疼。”
她问：“朝天椒，你手疼不疼”？
路灯太暗，顾七七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声说：“阿姨，我不是骗子，还有……”
顾七七说：“嗯，没事，乖，快点儿回去吧。”
她又低下头，说：“……钱我花得很省的，我零食都不吃，馋了就吃点儿豆腐……我怕钱丢了，天天抱着……我给同学送过几次礼物，那时候他们都还喜欢我……小熊也是爸爸寄回来的。”
她带着哭腔说：“怎么办！现在全丢了”。
除了陪她干站着，顾七七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那时她也年轻。
起风了，别着凉。
乖，回去睡觉吧朝天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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