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亚历克斯的秘密

“亚历克斯是你朋友吗？”

从小店出来，李慧送鲍勃回救助中心，男孩吃了一个半饼，撑得昏昏欲睡。

“他啊，我哥们儿，人挺讲义气。我们小时候是邻居来着。”鲍勃把座椅放倒，躺了下来，“后来好像也进了救助中心，不过我在中心没见过他几面。比利跟他挺熟，就比利逃出去那几次，都是先去找的他。”

“他也是中心里的孩子？”李慧仔细想了想，对这个漂亮的金发少年没什么印象，“什么时候到的？我一点都不记得。”

“比我早两年，他爸发了疯，把他妈妈活活打死了，有人报了警，他就被接进去了。你来之后半年不到，就被人领养走了。”

“那他父亲呢？在监狱？”

“早跑了，没捉到。我猜已经死了。”

这些贫民窟的孩子，原生家庭总是十分相似的。

“谁领养了他，你知道他住哪吗？”李慧觉得有些奇怪，“上个周我看见他大晚上跟人在街头打架。”

“这我哪知道啊，不过，之前比利说，他从领养的地方跑出来了。”

“什么时候？”李慧有些吃惊，这是件大事，作为工作人员，她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我想想啊，”鲍勃思考了一会儿，“半年前？记不清了。”

“用不着担心他，他自己有门道”男孩从放平的座椅上坐了起来，“你别跟别人讲啊，他有一条偷车卖的门路，成一笔就能赚不少。”

“你还挺羡慕？”李慧瞄了鲍勃一眼。

“瞧你说的，我可没有，被警察抓住可不是开玩笑的。是他说这段时间买卖难做，求我帮个忙。正好缺钱，就答应只帮这一回。”

李慧开着车，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鲍勃，男孩躺回了座椅上，“就这一回，不是没成嘛。”

李慧又瞄了他一眼，鲍勃一下子坐了起来，挺直腰杆，高举右手的三根手指“我发誓，再干，你把我送局子里。”

回到救助中心，把鲍勃送回宿舍，主任杜克太太就把李慧叫到了办公室。

这位五十岁上下的白人妇女面相就不讨喜。高耸的薄鼻梁，鹰钩鼻子，嘴唇也薄，轻轻一抿就是一条线。眼角皱纹堆砌，下垂，使这位太太的眼神变得更加尖刻。

她一年半以前转进救助站，接替了退休的老主任，掌管了全部事务。

这可是个肥差。所有市政府以及联邦政府针对儿童的经费发放都要经过她的手。权力和利益总是能轻易腐蚀人的良心。何况杜克太太的良心如同她的嘴唇一样，薄得就像一条细线。

“李，我知道比利的事不是你的错，可你应该知道规定，哪怕周末，孩子们也不应该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

“是的，是我的问题，我带……”

杜克太太根本没打算听她解释，“凭这一条，我可以取消鲍勃转到儿童中心的资格。”老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她习惯性地开始抚摸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大克拉钻戒，她是中心一切的掌控者。

果然会是这样，李慧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老垃圾”她在心里暗骂。

“杜克太太，这不是鲍勃的问题。”多一个孩子留在中心，就意味着多一份政府补贴，这一年半以来，中心的儿童待遇越来越差，有机会离开的孩子也越来越少。转到儿童之家的机会极其难得，到那里去，至少可以学一份技术，成年后，还能找到一份不差的谋生工作。

“我明白你很关心鲍勃，也为那孩子争取了很多，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杜克太太抿了抿缺乏血色的薄嘴唇，活像个随时准备吸血的恶鬼，“你应该知道，我是个重视规矩的人。”

“我带他去看比利而已，用他探视的时间。”李慧暗中握紧了拳头。

“他们是朋友，今天是休息日，太太，这是鲍勃应有的权力。您可以去圣克里夫医院查记录，我不知道这到底违反了什么规定？

“如果您一定要因此取消鲍勃的转出资格，我想我也有权利跟媒体的人聊一聊这件事，您如果还记得新闻系的玛丽，那么我在大学里不巧也认识几个毕业后在大报社做记者的同学。”

“咳，”杜克太太呛了一下，脸色阴沉下来，“这次不会记录，不过之后的一个周，他最好别出什么问题。”

“您放心，我一定叮嘱好他。”李慧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突然间，她想起一件事。

“还有件事，杜克太太，您知道亚历克斯吗？我听说他从领养家庭跑出来了。”

“跑出来了？不可能，我没接到上报，你听谁说的。”

“他都跑了大半年了，我估计已经有不少人见过他流落街头，您没做回访吗？” 杜克太太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李慧看着老女人刻薄假面上露出的裂痕，觉得格外爽快，“没人上报也真奇怪，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少。不负责任的人可不适合继续留在救助中心，您也不希望联邦救济基金管理协会发现救助金冒领的问题吧？”

“那不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你最好不要继续追究下去。”

“那么？”

“一周后，鲍勃会顺利进儿童之家。”

“您不打算查一查这个亚历克斯？”李慧有种沉重的负罪感。但不管怎么说，回到救助中心总比流落街头好。

“李慧！”白人妇人眯起了眼睛，声音尖锐得可以穿透人的耳膜，“我说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鲍勃一走，我就离开中心，这之前我看见听过的一切，都会烂在肚子里，您放心就好。”李慧正视着中心主任，脊背又挺直了几分，“但我上报了这件事，总得知道结果，亚历克斯的救助金发放应该暂时中止。”

那妇人跟李慧对视了好一会儿，收缩的瞳孔使黑少白多的眼珠显得更加滑稽，她似乎在咀嚼李慧话中的含义，“好，你等着，我现在就查。”她在系统中熟练地输入了亚历克斯的名字，即使李并没有告知她正确的拼写。

长长的发放记录很快被调了出来。

果然，每个月七百块，一次都没有漏发。这些钱，有多少能用在亚历克斯身上，几乎可以想象。

李慧看了一眼坐在舒适办公椅上的中心主任，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宝蓝色塔夫绸衬衫，左襟别着碎钻镶嵌的胸针。办工桌上是她刚买的复古款经典提包。

这就是社会福利的最终流向吗？变成老女人的珠宝，变成她那名校上学的子女的学费？杜克太太可不止一次地吹嘘过自己的孩子，贵族私立高中，成绩优异。

“大伙儿面前应有尽有，大伙儿面前一无所有；大伙儿正在直登天堂；大伙儿正在直落地狱。”好一出双城记！

面前这个恶妇，瑞恩，亚历克斯的养父，借着纳税人的钱，一步步往天堂高升。亚历克斯绝不是第一个被恶意抛弃的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能做什么呢？李慧想起了病床上的比利，想起一路嬉笑的鲍勃，想起并肩奋斗过的玛丽。

她能做些什么呢？暴打那个瑞恩一顿？还是揍得面前这个老货满地找牙？

她什么都做不到，她只能看着，她并不来自于这个国家，她永远只是个旁观者。这里的一切，与她无关，她也无能为力。

玛丽把她拖进这个泥潭，让她正面这一切，她只想尽可能得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杜克太太说得很对，这本就不是自己该管的事。她这个过客，也在挣扎着生活。

“您最好先停掉亚历克斯的资助，”李慧的语气十分低落，“把他接回中心来吧。”这是她唯一能够做的。

杜克太太面无表情地在系统里填写。李慧眼睁睁看着她最后点了确认键，才转身离开中心主任那间暖气开得发烫的办公室。

走出中心大楼，寒冷的夜风铺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