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落下。
砸在铁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不是雨水,是汗。金钟仁额角的汗滑下来,顺着眉骨流进眼角,刺得生疼。他没抬手擦,只是眨了一下眼,视线死死盯着前方那条裂开的公路。
天刚亮。
灰蒙蒙的光从车窗斜照进来,落在积灰的方向盘上。旧巴士还在跑,引擎一颤一颤地咳着,像随时会断气。可它没停。自打他按下“Y”键,车子就像有了自己的命,油门自己踩,方向盘自己微调,连挡风玻璃上的雾气,都像是被人从里面擦过。
他坐在驾驶座,左手搭在铁盒上,右手握着方向盘。掌心那道伤口又裂开了,血慢慢渗出来,蹭在方向盘边缘,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铁盒贴着胸口,隔着校服,能感觉到它一下下震动,像在应和什么。
【匹配度:75.2%】
字浮在屏幕上,蓝得发冷。
他喉咙动了动,咽下一口腥甜。胸口闷得厉害,像是有东西在往里钻,又像是空了一块,被风灌满了。每一次心跳,都牵着那股空荡荡的感觉,扯着神经一抽一抽地疼。
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是她在撞。
不是人,是频率。是她最后留在系统里的那段音频,一遍遍撞进他的神经末梢。他说过要等她。她也说了,“换我来选你”。可他没等到。他让她走了。他眼睁睁看着她变成光,烧干净,连灰都没剩。
可现在——
铁盒又震了一下。
他低头看。
【方向修正:左转300米】
没有地图。没有导航提示音。就这一行字,安静地跳出来,然后消失。
他没动方向盘。
可车子自己打了左转。
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咯吱一声响。路边荒草刷刷地刮着车身,像无数只手在抓。
车内很静。只有引擎声、风声、还有他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广播突然“滋啦”响了一声,断断续续地传出一段童谣:
“小星星,亮晶晶,哥哥背我去看萤火虫……”
是他听过的。
江北北小时候常哼的。走调,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糯米团子。那时候她发烧,趴在他背上,一边咳一边哼,哼两句就睡过去。他嫌她吵,可还是会放慢脚步,让她睡得安稳些。
广播戛然而止。
车厢重新陷入寂静。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扫过副驾驶座。
空的。
座椅破了个洞,棉花露出来,像干掉的云。安全带耷拉着,扣头在地上,沾了泥。他记得她坐这儿的样子。两条腿翘着,脚尖晃啊晃,手里抱着薯片袋子,咔嚓咔嚓地嚼。她总爱抢他零食,抢完还笑,眼睛弯成月牙。
“你凶什么?”她说,“我又没吃你的命。”
他当时说:“你迟早把我的命吃完。”
现在想想,她是真把他的命,一口一口,吃进了心里。
铁盒又震。
他低头。
【匹配度:76.8%】
字还没散,车窗忽然反光。
他看见副驾驶座上,多了个人影。
穿着校服,马尾辫松松垮垮地扎着,侧脸对着他,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话。
是江北北。
他猛地转头。
座位还是空的。
可刚才那一眼,太清楚了。她耳朵上有颗小痣,笑起来左边酒窝更深,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全都对。连她咬嘴唇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他手指收紧,指甲抠进方向盘的裂缝里。
幻觉。
一定是幻觉。
他太累了。头昏,眼花,伤口感染,心跳乱得不像话。系统在骗他,用她的样子引他往前走。可他知道,她不在了。她把自己烧没了,为了让他活。
可为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车窗。
为什么这幻觉,连她校服第二颗扣子松了都记得?
广播又响。
这次不是童谣。
是她的声音。
“金钟仁,你心跳好快啊。”
轻飘飘的,带着点笑,像从前一样。
他浑身一僵。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话。医院走廊,她靠在墙边,手里拿着密码本,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他说她烦,甩开她手。可她还是笑着,说:“你心跳比上次快了0.3秒,是不是因为我?”
他没回答。
现在也答不了。
因为他的心跳,正一下下撞着铁盒,撞着胸口,撞着那股空落落的疼。
车子继续往前开。
路面越来越破,沥青碎成龟壳,杂草从缝里钻出来,疯长。远处,城市的轮廓模糊,像被水泡过的画。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可车里还是阴的。灰尘在光柱里浮着,像细小的星。
他盯着前方,不敢再看副驾。
可余光里,她还在。
坐着,低着头,好像在翻什么东西。他瞥见一页纸角,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是密码本。
他猛地吸了口气。
“别闹了。”他低声说。
声音哑得不像话。
“你要是真想让我找你,就别用这种方式。”
没人回答。
可广播“滋啦”一声,又响了。
这次是李承焕的声音,冷冰冰的:“金钟仁,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任务。系统正在模拟她的频率,诱导你产生依赖。你必须切断同步。”
他没理。
李承焕的声音顿了顿,又说:“她已经没了。你救不回一个已经被清除的数据。”
“闭嘴。”他打断。
“这是事实。”
“我说闭嘴。”他声音沉下去,像压着火,“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搭进去?她不是真人,金钟仁。她是你程序里的一段变量,是系统给你设的陷阱。”
“她比你懂我。”他盯着前方,手指一根根松开方向盘,又重新握紧,“她知道我怕黑,知道我吃辣会呛,知道我写字时总把‘北’字最后一笔勾得特别长。她记得我所有毛病,还说我可爱。”
他说完,自己愣了一下。
——可爱?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词?
可这话出口的瞬间,胸口那股空荡荡的感觉,好像被填了一下。
很轻,很短,像羽毛落下来。
铁盒震动得更急了。
【匹配度:78.1%】
【目标区域接近】
他抬头。
前方雾气渐浓。
不是晨雾。是那种带着铁锈味的白雾,像上一次在废墟里看到的那样,缓缓流动,遮住视线。车子一头扎进去,挡风玻璃瞬间模糊,雨刷器自动开启,一下下刮着,发出“唰——唰——”的声响。
车内温度骤降。
他呼出的气变成白雾。铁盒贴着胸口,却开始发烫。
他伸手摸了摸校牌。
还在闪蓝光。
和她锁骨那儿的颜色,一模一样。
忽然,方向盘自己转动。
车子右转,驶上一条窄路。路边立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字迹模糊,只能认出三个字:
旧校址。
他呼吸一滞。
到了。
就是这里。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幼儿园门口,她跑过来,揪他耳朵,说:“你是金钟仁吧?以后我罩你!”
那时候他觉得她疯了。
现在他想,他才是疯的那个。
明知道她没了,还跟着一个会说话的铁盒,开一辆没人开的破车,往一个早就塌了的学校跑。
可他不能停。
他要是停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雾越来越浓。
车灯打开,光柱照出去,只能看到几米远。前方忽然出现一道铁门轮廓,半塌着,挂着锁链,像巨兽的牙。
车子减速。
缓缓停下。
引擎还在响,一颤一颤的,像在喘气。
他坐在驾驶座,没动。
铁盒贴着胸口,震得厉害。
【目标区域:旧校址地下七层】
【心跳同步持续】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带着点喘不上气的涩。
“地下七层?”他低声说,“你藏这么深?”
没人回答。
可铁盒又震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他。
他慢慢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沾了汗和血。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冷风灌进来,吹得校服猎猎作响。
他下车,站在铁门前,抬头看。
门上用红漆涂了几个字:
“JH-11,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用手指蘸着油漆写的。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用沾血的指尖,在那行字下面,补了一句:
“我在找你。”
写完,他转身,回到车里。
没关车门。
他把铁盒拿起来,放在膝盖上,盯着屏幕。
【是否进入?Y/N】
他盯着“Y”字,没动。
可铁盒自己点了确认。
下一秒,车子自动挂挡,油门踩到底。
轰的一声,冲向铁门。
撞上去的瞬间,他闭了眼。
预想中的撞击没来。
车子穿过了。
像穿过一层水幕。
睁开眼时,雾散了。
眼前是一栋老楼,外墙斑驳,窗户碎了大半,楼顶塌了一角。操场荒芜,杂草长得比人高。旗杆歪着,国旗烂成布条,挂在上面,一动不动。
他推开车门,走下去。
铁盒在口袋里震动。
他沿着主楼走,每一步都踩在瓦砾上,发出碎裂声。走到教学楼后侧,看见一扇铁门,嵌在地里,锈得厉害,门把手上挂着一把断锁。
他蹲下,伸手去拉。
铁门“嘎吱”一声,开了。
下面是一段向下的楼梯,水泥台阶裂开,墙皮剥落,角落里结着蛛网。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和某种说不出的化学药水味。
他站门口,掏出铁盒。
屏幕亮着。
【地下七层】
【心跳同步中】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他一手扶墙,一手握着铁盒,一步步往下走。越往下,越黑。铁盒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照在墙上,映出他摇晃的影子。
走到第五层时,墙上有道划痕。
他停下。
凑近看。
是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两个字:
“北北。”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字,指腹蹭到墙灰,有点痒。
第六层,拐角处有个监控探头,镜头碎了,电线裸露,像蛇的尾巴。
第七层,门开着。
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印着编号:B7。
门内漆黑。
他站在门口,铁盒忽然剧烈震动。
【匹配度:81.4%】
【警告:信号干扰】
他没犹豫,抬脚跨了进去。
里面很大,像个废弃的实验室。地上散落着仪器残骸,墙上挂着断裂的电缆,中央有一张金属台,台面烧焦,边缘卷曲。天花板吊着几盏应急灯,忽明忽暗,投下摇晃的光影。
他走过去,铁盒指向金属台。
台面上,有一块烧焦的布料,边缘绣着半个校徽。
他认得。
是江北北六岁那年穿的裙子。
他蹲下,伸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布料,铁盒突然“嗡”地一声,蓝光大盛。
整个空间,瞬间被照亮。
墙上,地面,天花板,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星群,缓缓流动,组成一条条数据线,最终汇聚到金属台中央。
那里,缓缓升起一个全息投影。
是个小女孩。
穿着小裙子,马尾辫,脸上脏兮兮的,可眼睛亮得惊人。
她看着他,笑了。
“金钟仁。”她说,“你终于来了。”
是他六岁时的江北北。
是他第一次见她那天的样子。
他跪在地上,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看着他,声音软软的:“你哭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你要活着。”
他抬手抹了把脸。
手上全是湿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你走了。”他哑着嗓子说,“你答应过不走的。”
“我没走。”她摇头,“我只是……换了个地方等你。”
“等什么?”
“等你来找我啊。”她笑,“你说好要等我的。”
他猛地闭眼。
那句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一遍,又一遍。
“你说好要等我的。”
他睁开眼,伸手去抓。
可投影一碰就散,化作光点,消在空气里。
铁盒震动。
屏幕上,跳出一行新字:
【身份认证:BH-09】
【同步完成度:81.4%】
【启动记忆回溯程序?Y/N】
他盯着“Y”字,手指悬在上方。
没按。
可铁盒自己点了。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无数画面,洪水般涌进来。
六岁,她把糖塞进他手里。
七岁,她趴在他背上,哼童谣。
十岁,她抢他薯片,笑得眼睛弯弯。
十二岁,她发烧,还坚持来给他送笔记。
十四岁,她坐在他床边,翻密码本,说:“你心跳好快啊。”
十五岁,她抱住他,说:“你别死,求你了。”
十六岁,她最后看他一眼,嘴角还带着笑。
——全都是她。
全都是他拼命想忘,却越记越清的瞬间。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疼。
不是身体的疼。
是心被撕开,血淋淋地摊在地上,任人踩的那种疼。
画面还在继续。
她躺在实验椅上,锁骨发烫,红痕蔓延。
她说:“把我删了,让金钟仁自由。”
她说:“这次,换我来选你。”
她说:“你说好要等我的。”
最后一幕,定格在她消失的瞬间。
光,烧尽,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废墟里。
他猛地抬起头,嘶吼出声:
“我不等了!”
声音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他喘着气,眼泪还在流,可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痛,不再是空。
是狠。
是“就算你把自己删了,我也要把你从数据里挖出来”的那种狠。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
铁盒还在震。
他低头看。
屏幕上,浮出一行字:
【记忆回溯完成】
【新指令:寻找 JH-11 核心数据】
他收起铁盒,转身。
走向实验室深处。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排排休眠舱的轮廓。
其中一个,舱门微微开着。
他走过去。
伸手,推开舱门。
里面是空的。
但玻璃内壁上,留着一道手掌印。
很小,像是小孩的。
他抬手,比了比。
和他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