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落下。

砸在铁盒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金钟仁还跪着。膝盖陷在湿冷的泥里，像一块被钉进地底的石头。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掌心——那半截断掉的银链静静躺着，边缘磨破了皮，血从指缝渗出来，一滴，落在铁盒表面，晕开一小片暗红。

白雾已经不浓了。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开，缓缓向四周退去，露出废墟的轮廓。坍塌的天花板，断裂的钢筋，墙上斑驳的裂痕，像一张张干涸的嘴，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风开始吹。

穿过空荡的走廊，掠过破碎的玻璃，发出低低的呜咽。不是警报了。也不是系统的提示音。

就只是风。

可他知道，她不在了。

不是藏起来了，不是躲进哪个角落等他去找。她是……没了。像灰烬被风吹散，连痕迹都抓不住。

他喉咙动了动，想叫她的名字。

“江北北。”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轻飘飘地落进水洼里，没激起一点回响。

他闭了闭眼。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画面——七岁那年，她把糖塞进他手里，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要活着。”她说。

那时候他不信。他觉得人活着，不过是在等死。可她不一样。她走路带风，说话大声，笑起来能震碎玻璃。她不怕他，不躲他，还敢揪他耳朵，骂他“臭脸怪”。

后来呢？

医院走廊，她发烧到迷糊，还在他背上嘀咕：“这次换我来救你。”

再后来，她坐在他床边，一边啃苹果一边翻密码本，眼神亮晶晶的：“金钟仁，你心跳好快啊。”

他当时甩开她的手，说她烦。

现在想想，她早就在往前走，而他一直往后退。

直到她替他选了那条路。

直到她把自己，一点一点，烧成了光。

他猛地睁开眼，低头看着铁盒。

屏幕亮着，蓝光微弱，映在他瞳孔里。

【BH-09已激活】

【指令接收中……】

【目标：寻找 JH-11】

字一行行浮出来，冰冷、机械、毫无感情。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带着点喘不上气的涩。

“找？”他低声说，“你们让我去找她？”

他抬起手，沾着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

“她已经没了。”他说，“你们把人弄没了，现在让我去找？”

屏幕没反应。

依旧显示着那三行字，安静地闪着光。

他没再说话。

只是慢慢把那半截项链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的伤口里。疼。但这点疼，比起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根本不算什么。

他记得她最后看他那一眼。

嘴角还挂着笑。

像七岁那年，她把糖给他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

膝盖僵得发麻，腿也有些软，但他站直了。

风吹过来，校服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他低头看了眼铁盒，又看了眼脚下那片积水。

水面倒映着残破的天花板，和他模糊的脸。

他忽然弯腰，把铁盒捡了起来。

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把它塞进校服口袋，转身。

一步，踩碎水面的倒影。

两步，踏过散落的碎玻璃。

三步，走到那扇半塌的门框前。

他停了一下。

回头。

白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废墟裸露在微光里，荒凉得像被世界遗忘。

他什么都没带走。

除了口袋里的铁盒，和掌心那截染血的项链。

他抬脚，跨出门框。

外面是条长廊，尽头是一堵塌了一半的墙。晨光从缺口透进来，灰蒙蒙的，照在地上，像一层薄霜。

他走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瓦砾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走到墙边，他停下。

伸手，扒住断裂的水泥边缘，用力一撑，翻了出去。

外面是片荒地。

杂草长得比人高，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晃。远处能看到城市的轮廓，高楼林立，灯火稀疏。他们所在的地方，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站在那儿，忽然觉得冷。

不是因为风，不是因为湿透的衣服。

是心里空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铁盒还在。

他拿出来，屏幕亮起，依旧是那三行字。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低声说：“你要是真走了，我找谁吵架去？”

这话不是对系统说的。

是对她。

他知道她听不见。

可他就是说了。

说完，他把铁盒举到眼前，用拇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

界面跳转。

【目标状态：清除完成】

【位置信息：无法测算】

【同步信号：弱】

他盯着“无法测算”四个字，手指慢慢收紧。

不能测算？

那就一步步走。

他把铁盒收好，抬头看向远处的城市。

天边有一点微光，正在慢慢变亮。

日出快了。

他迈开步子，朝前走。

草叶划过裤腿，发出沙沙的响。他走得不快，但没停。

不知道走了多久。

掌心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没管。

忽然，铁盒震动了一下。

他停下，掏出来。

屏幕闪了闪，浮出一行新字：

【检测到异常心跳频率】

【匹配度：67.3%】

【方向：东南】

他盯着那行字，呼吸顿了一下。

不是她的频率。

太弱了。也不完整。

可……是朝着那个方向。

他捏紧铁盒，转向东南。

继续走。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风吹得更急了。

他穿过荒地，走上一条废弃的公路。路面裂开，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沥青碎成一块块，像干涸的河床。

他走得有些喘。

不是累。

是胸口闷。

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让他呼吸不畅。

他抬手按了按左胸。

那里，似乎还留着一点温度。

是他最后一次握她手时，传过来的。

那时候她已经开始透明，指尖冰得像雪。

可她还是回握了他一下。

一下就够了。

他咬了咬牙，加快脚步。

公路尽头有座桥。

锈迹斑斑的钢架，桥下是条干涸的河床。他走上桥，风更大了，吹得校服猎猎作响。

走到桥中央，他忽然停下。

铁盒又震了。

他拿出来。

【匹配度：71.5%】

【距离：约3.2公里】

【警告：信号不稳定】

他盯着屏幕，忽然冷笑了一声。

“信号不稳定？”他低声说，“她人都没了，你还指望信号稳定？”

话音刚落，铁盒屏幕一闪，竟弹出一段音频波形。

他愣了一下。

点开。

是她的声音。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次，换我来选你——你说好要等我的。”

是他自己的录音。

可他记得，这话不是他说的。

是她，在意识消散前，最后说给他听的。

他站在桥上，风呼啸而过，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听见她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你说好要等我的。”

他猛地闭上眼，手狠狠掐进铁盒边缘。

指甲翻了，血混着铁锈黏在上面。

可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

不能在这里站着等天亮，等风停，等一切归于沉寂。

他要走。

哪怕前面是空的，是黑的，是死路，他也得走。

他睁开眼，把铁盒塞进口袋，抬脚继续往前。

桥的另一头，是片老城区。

低矮的楼房，斑驳的墙面，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挂在半空。街道空无一人，垃圾桶翻倒，报纸被风吹着打转。

他走进去。

巷子很深，两边是紧闭的门窗。他靠着铁盒的指引，一步步往前。

忽然，他在一堵墙前停下。

墙上用红漆涂了几个字：

**“JH-11，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用手指蘸着油漆写的。

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用沾血的指尖，在那行字下面，补了一句：

**“我在找你。”**

写完，他转身就走。

没回头。

他知道她看不见。

可他就是写了。

巷子尽头有扇铁门，锈得厉害。他推开门，外面是条小街。

街上停着一辆旧巴士，车窗碎了，车身布满划痕。车头贴着一张泛黄的路线图，写着“第七区—旧校址”。

他盯着那张图，忽然一顿。

铁盒又震了。

他掏出来。

【匹配度：74.1%】

【目标区域：旧校址地下七层】

【建议路径：搭乘通勤车辆】

他盯着“旧校址”三个字，呼吸重了几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幼儿园门口，她跑过来，揪他耳朵，说：“你是金钟仁吧？以后我罩你！”

那时候他觉得她疯了。

现在他想，她大概真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为了他，把自己弄没。

他抬脚，走向那辆旧巴士。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方向盘积了灰，座椅裂了口，棉花露出来。他没管，直接把铁盒放在仪表盘上。

屏幕亮着，指向前方。

他发动车子。

引擎咳了两声，竟然响了。

他挂挡，踩油门。

车子颠簸着往前开，碾过碎石和枯叶。

街道两旁的路灯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灭。

他开着车，手一直放在铁盒上。

掌心的血还没干，蹭在铁盒表面，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

忽然，铁盒震动得厉害。

他低头看。

屏幕闪烁，跳出一行新字：

【心跳同步请求：接受？Y/N】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没动。

同步？

和谁？

她已经没了。

可……那频率，是从东南方向来的。是她的波形。

也许不是她。

也许是残留的数据，是系统的陷阱，是某个模仿她声音的程序。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他就要试。

他按下“Y”。

屏幕蓝光大盛。

下一秒，他胸口猛地一震。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自己校服领口别着的旧校牌，正泛着微弱的蓝光。

和她锁骨处的红痕，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麻木，不再是痛苦。

是决绝。

是“就算全世界都说她没了，我也要找到她”的那种狠劲。

车子驶出老城区，前方是一片开阔地。

天边，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地面上。

他踩下油门。

车子加速，冲向光的方向。

铁盒安静地躺在仪表盘上，蓝光微弱，却始终未灭。

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