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之月,汤谷纷纷扬扬的落了初雪。是夜,月夜之下,落雪还来不及触及热泉,便被氤氲水汽融为一丝青雾。于是整个纷扬雪落的汤泉之上,笼着一片青烟隐隐,袅袅回环。今夜,我着了一身似雪的软缎轻纱,挽着裙裾,沿着汤泉而坐。任由一双赤足轻轻荡着温热的泉水,仰头望向西边的月亮。不禁对着身后的莲苼感叹起来,“月夜,落雪,暗香。唉,莲苼啊,此时若得一壶美酒相伴,那该多好。”
身后并未传来回应。一阵冷风拂过,惹得对岸密林沙沙作响。我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发现莲苼并不在我的身后。只是,身侧果真多了一只玉壶,一对玉盏?我喜出望外的四下张望一番,并未瞧见人。心中好奇,端起玉壶细细一闻。唔,倒像是我在招摇山酿的桑果蜜酿?
“莲苼?”依旧无人应答。
我回过头来,望着手中的玉壶,正满眼疑惑间,不禁抬眉瞧见一袭颀长挺拔的身姿,从对岸飘然而至。在一片热雾缭绕中,影影绰绰,越拉越近,最后轻身落于我的身侧。
瞧天色,亥时初刻已过,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此时造访?
我奇道,“你怎么来了?”是陆离。
他的嘴角勾出一抹轻弧,懒懒的坐了下来,一只手轻搭在微屈的单膝上,“你不是说想喝酒?喏,”他抬抬下巴,眼神扫了扫我手中的玉壶,“从招摇给你带来的。”
来到汤谷已有月余,我愣是忍着月余之间滴酒未沾。不是说我定力好,而是这偏远之地,压根儿就没得酒喝。日前,遣了初念居的小仙君跑了趟即墨镇沽酒。可那滋味着实寡淡,跟清水似的,饮之无味。既无佳酿,便只好忍了。今晚月下浴足,忍不住感慨一番,倘无美酒相伴,总显得辜负了这般景致。
“你倒是掐准了我的心思。”一边说,我一边斟满了玉盏,递了一只给他。“不过,怎的在这三更半夜的跑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原是预计明日抵达,无奈,脚程太快,提前到了。”
我白了他一眼,“堂堂陆离君上,不在你西海待着,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酒?”
他眉上一挑,“当然不是。”望着我,突然分外认真道,“卿卿,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正将玉盏送至嘴边的本人,听及此话,手略一抖,盏中乌红色的酒汁洒落了两滴,滴在如雪的裙裾上,开出两朵醒目的山花。我低着头,兀自擦着白袍上的酒渍,没有说话。
他扫了我一眼手上的动作,略一沉吟,“日前,苍鸾回归羽族。太子册封画鸢为正妃,我便想来瞧瞧你。”
“瞧我做什么?”我侧头看了看他。
陆离微微敛了笑,“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歪着脑袋打断了他,“担心我因被退婚而受不了旁人的诋毁?可这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呢,难不成,我还能反悔啊?”一切尽在本人的掌控之中,别提心里多自在了。
陆离在不经意间皱了眉,“你道是这桩婚事退得这样容易?”他侧目望着我,搭在膝头的一只手轻拈玉盏,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十分好看。
“难不成…出了岔子?”一阵凛风拂过,透着刺骨寒彻,惹得我略一哆嗦。
瞬时,只见我的周身凝起了一层光雾,那是陆离念力之间为我送来的阵阵暖意,他说:“岔子算不上,但绝非你想得那般简单。”
其实我并不关心过程,已然是这么个结果了。过程再不简单又有什么大碍呢?见我低着头未答话,陆离又开口道,“你不好好想想,且不说苍鸾画鸢半分比不上你的地位;光是苍鸾曾经被你哥卓燃逐出羽族一条,她便万万做不得太子正妃的。你以为天君这般容易糊弄?先是羽族召回了苍鸾,接着太子提出退婚。这么一气呵成,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
闻及此处,捏着玉盏的手微微一紧,倒吸一口凉气。我确实,从未想到这一层…当初只顾逃脱这枷锁,料想天君不过是想借联姻一说震慑玄族。因我从小过得无忧无虑,故而这般算漏了。这天家威严,岂是我能想象?可是……仿佛又说不通,我的哥哥羽卓燃和太子殿下轩辕南烨,他们一人是沉稳的招摇帝君,手握羽族命脉;一人日后将继承大统,拿捏四海之势。决计早已看穿此记欠妥,可为什么哥哥和太子未曾多说半句?我凝着眉,思虑良久,“那,天君可有治罪羽族?”
陆离没有急着回答我,而是反问我一句,“你定然在想,卓燃和太子不可能看不出扶画鸢上位以求退婚的弊病,可二人都未曾提及?”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
陆离意味深长的瞟了我一眼,“你哥知晓你不喜这门亲事,自然你同太子达成一致时,他定会助你;而太子呢,同样心系念槿,又不忍再辜负于你。是以,他们二位从某种程度上达成了默契。未对你说破,是在找寻适当机会当面密谋。但我未料到,他二人竟商讨出了这样的法子出来。”陆离眼眉之间踌躇半刻,“你放心,此事半点未曾牵连羽族。太子,将一切揽了下来。”
我瞪大双眼,“什、什么意思?”
陆离漠然的望着汤泉的一片水雾,语气淡淡的,“太子以退为进,禀明天君,是他不愿娶你,便威逼卓燃召回了苍鸾,目的在于扶画鸢上位,立轩辕、招摇两族联姻于不变的局势。天君闻后,勃然震怒,一怒之下引了九州天火,烧了他整整七日。最后,是天后心软,不忍至此,此事才算作罢。否则,他怕是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了。”
我的胸口微闷,一口气提不上来,“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陆离皱眉想了想,“后来你都知道了。他伤好以后,觅了吉时,以太子妃礼再迎了画鸢。天君一直将退婚的说法压着,直至太子与画鸢行了祭天大礼。这事儿,才不受控制的传遍了四海,都道是你被天族退了婚。于此,天君还厚赐了羽族。”
我竟不知,自个儿讨着了所求的结果,过程竟累得旁人受了这般煎熬。当下,长长的叹了口气,“躲在这山林之中,以为是躲了众多的蜚语流言,却不晓得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怔了片刻,又垂头道,“这事儿,倒是令我欠了太子一记大大的情,我若治不好念槿,可怎么同他交代……”
陆离仰着头,“我瞧他,待你倒是…上了心。”
“谁?”我侧目。
“当然是南烨,不然他……”
我扫了他一眼,即刻弯腰掬了一捧热泉朝他泼去,“自然上心,我手里可是捏着他的命脉。”
陆离拭了拭眼眉的水珠,一字一句的道来,“我可没有胡说,他待你的确是不同于旁人…否则,也不会单独与卓燃商议,用自己的生母作为强力的后盾。”顿了顿,“这些都是你哥亲口告诉我的。”
我面上一凝,思忖片刻才吞吞吐吐道,“他是太子,一诺千金的。他答应过我,三月之内必然办好此事,这、这不恰好证明他不愿娶我,有有有什么问题?还有,他生母是谁?不是天后娘娘?”
陆离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了,今夜不想聊这个问题。”随后,他话锋一转,又轻嘲一声,“你不是好奇我来汤谷寻你作甚。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倘若,你与南烨当真是司命所言的天命姻缘;而假如,我是说假如,南烨又对你动了情,你…会后悔退婚吗?”
我曾经说过,司命妄图窥视神仙命盘,以他的修为是决计做不到的,况且还要再倒推五万余年。我虽不知当年他是怎的说出了那般言论,但我知道,倘若果真是天命姻缘,又怎的凭我就能逆天而行呢?至于说南烨对我动情,陆离怕不是傻了吧?这是哪门子的天方夜谭?南烨的心尖尖念槿,还在招摇山躺着呢。
黛色天幕上,落雪还在纷纷扬扬。冷风在耳边轻轻灌着,我被陆离方才凝的结界暖暖的萦绕着,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抿了一口酒,略一抬眉道,“我同南烨前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来的动情一说。”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即使有,我也半点不会喜欢他。”我低着头,脚下不停的荡着小小的水花,“太子有了念槿,即使再喜欢我,我也走不进他的心底深处了。陆离,其实我不太明白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视我如珍宝,待我是唯一的男人。他可以因身份、地位亦或别的因由,娶了旁的女子,但他动心的仅仅只能是我一个。太子殿下是做不到了,他已然对念槿深种了情根。是以,我是万万不会对他动了心思的。我要的很简单,但委实也是十分困难。所以你明白了么?我不会后悔退了这桩婚事,更不会爱上南烨。”
良久的静默间,唯有潺潺流水淙淙。半晌后,陆离淡淡一笑,“不后悔便好。”他举头望着西边的胧月,薄云轻遮的朦胧月色,微映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嘴角勾起动人的弧度。上回,陆离送我来汤谷的第一夜。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下,他曾伏在我的身上,我也这样认真的看着他……
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汹涌的暗潮,拍得胸腔突突作响。我咬着唇,使劲的甩了甩头,企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走。
陆离好奇的看我一眼,“怎么了?”
“没事。”手心已微微发汗,便打算起身不再浴这汤池。一边说,我一边撑着泉岸缓缓起身。他见我站了起来,便也起身,伸出手来扶我。我扶着他的双臂,踩着赤足之下的青石。岂料脚下陡然一滑,突然一个踉跄,赤足被石上覆着的一层青苔所累,拖着他一道,两个人齐齐跌入了汤池之中。
温热的泉心,瞬时绽开出一朵巨大的水莲。漾起的水花来回击打着汤池,阵阵回波将我二人深深卷入其中。
顷刻,陆离揽着我的腰身站稳,撇了心事重重的模样,又轻佻道,“哎,你就那么想同我…来个鸳鸯戏水?”他的眼梢漾着笑意,丝毫不似方才那般眉头紧锁。陆离一只手揽着我,一只手替我捋着额前的发丝。颗颗晶莹的水珠顺着青丝,贴着脸颊缓缓滑落。
“戏你个头啊!”我垂着眸,避开他的目光,“你自己个儿戏吧,我上去了。”
“你确定你要这样上去?”他的手指停在我湿漉漉的鬓边。
“不然怎样上去?”
“那你上去吧。”他放开揽着我的手,又退后一步。热气腾腾的汤池,漾着迷离的水波,他在一步开外笑眯眯的盯着我看。
我虽极为不解,但还是在他的注视下轻点足尖,跃上了岸。原本着了一袭纯白如雪的轻纱缎,被热泉浸透后,还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湿透的衣袍紧紧的贴着我的身体,已呈半透明的状态,女子曼妙的身姿,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我瞬间意识到了当下的尴尬境地,脸上腾地一热,下意识的捂住身体,蹲了下来,朝着陆离道,“你你你你不准看,你转过去!”
陆离抄着手,一边笑一边缓缓的转了过去,“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我又羞又恼的打断了他,“住嘴!”这这这又被这小子占便宜了?这可如何是好?用灵力烘干衣裳不是不可以,可万一烘着烘着,初念居出来俩小仙君可怎么办?完了,我还有三个暗卫,此时不知在何处…..想到这里,整个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陆离背对着我,笑着说了句,“我说,不如你现在先下来,我去给你拿件干衣裳来好不好?”
扑通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我又跳进了水里。
这大概,只能这样了。
听及水声,他转过头来,整个人还在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笑。
我蹙着眉朝他喊道:“不许笑了!还不快去!”
陆离缓缓走到我近前,替我拭干了面上的水渍。遂才轻轻一跃,上了岸。片刻之后,他从初念居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件金丝绣纹的玄色斗篷,“我没惊动旁人,你先将就我的用着。”
我紧紧锁眉点了点头,只见他将斗篷朝空中一抛,整件斗篷似屏风一般展开,悬在我的头顶三寸之处。我退后两步,纵身轻跃,整个身子便被裹住了。我悬在水面,他伸出手来,引着我从水上缓缓落岸。
方一站定,便欲回了初念居,又被他拉住手臂,“做什么?”
他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双手。指尖送来阵阵暖意,不出半晌,贴身的衣袍,已干得透彻。
细雪霏霏,在月夜之下纷纷扰扰。落及他的肩头,落及他的眼眉。
衣裳既已干透了,我则想取下斗篷,还给他。但还未解开系带,便听他道:“不急,当心着凉。这一时三刻的,我还不急着走。早已奏请太子,还得借他的初念居小住几日。”他望着我浅浅的笑。
“那那那明日再说,我回去了。”我像做了亏心事般,落荒而逃。
随着“吱哑”一声,方忙不迭的推开房门,莲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小殿下要歇着了么?”
我坐在木凳上瞪着她,“死丫头,你跑哪里去了?”
莲苼面上一热,朝我吐吐舌头,“都是陆离君上…..”
我朝她摆摆手,“算了算了,想来也是这个人的主意。你退下吧,我想休息了。”定是陆离趁我不注意时屏退了莲苼。
莲苼意味深长又欲言又止的愁了我一眼,便退下了。
剩我一人呆呆的坐在木凳上。
羽卿瑶啊羽卿瑶,你是不是傻了?从小跟着陆离长大,熟得不能再熟了,你你你还害羞个什么劲?不就是朦朦胧胧的被看了一眼么?再说,水雾缭绕的,他不一定看见了什么呢?大不了,大不了你明日再看回来?显然,我被自己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惊掉了下巴,不自觉的把脸深深埋进了手里,双颊羞得一阵滚烫。
灯台之上,盛着一颗翡色夜明珠,在灯帘之下散发出阵阵柔光。我懊恼的朝着床榻走去,和衣而卧。本想躺在榻上捋一捋思绪,迷迷瞪瞪的竟然睡着了。又好像,接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依稀记得梦中的我仅穿了件火红色的贴身襟衣,贴在一名男子的胸膛之上。轻轻抵着他的下巴,我稍一抬头,仅仅能看清半张俊逸的侧脸,那是…陆离?
心中蓦然一紧,忽的睁开双眼,日已上三杆,身上还裹着陆离的斗篷。怎、怎的还做了这么个没羞没躁的梦?
此时,恰逢有人轻轻扣门。我道是莲苼,于是只顺了顺发丝,面上还带着倦容。拉开房门的一瞬,两人均是面上一怔,我还未及反应便听陆离道:“裹着我的衣裳睡了一宿?这么舍不得放下?”
我瞪着他,“你尽占我便宜!”
陆离噗哧一笑,轻轻掐了掐我的脸颊,“唔,还真是爱占你便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