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月楼

江楚更了衣便速速感到明月楼，当他气喘吁吁正襟跪在朱红色大门之前，垂首缓缓调整紊乱的心跳时，听着楼内的丝竹之声，才愈觉得伴君如伴虎。

　　子息心思不定，最近越发怠于朝政了。

　　只是为何在我住处摆宴？在寝宫如何玩闹也不会有人敢说半个字，可在我这里，他明知道我的性子，必是要训斥于他。

　　……他如今是天子了，谁敢于训斥他呢。或许他就是这样想的吧，在我眼前，让我看着呕心沥血教导的人耽于玩乐，让我失望、看我痛苦？

　　江楚稳稳跪着，舌根却泛起苦涩。

　　子息，你猜对了，我是很失望。

　　江楚跪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宫婢出来传唤。他朝婢女微微俯身，悄悄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和咔嚓作响的膝盖，快步踏入明月楼。

　　宫婢在他身后愣住了，对他方才俯身的动作似乎很不解，眼神忽然变的遥远。

　　“哟，姐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呀？当心一会皇上罚。”

　　宫婢方回过神，看到眼前是大太监李良，双膝一软，连连道歉。

　　“好了好了，今儿咱家心情好，快走吧！”

　　她一叩，慌忙逃走了。

　　李良笑眯眯地站在原地，顿了一会，轻轻将门关上了。

　　“丞相可得珍重啊”

　　他小声嘟囔着，依旧笑眯眯地垂手站在门侧，只是眼光戏谑起来。

　　“不然圣上如何安好呢……”

　　江楚这边，自迈进了明月楼只觉脂粉腻香令人作呕，混着令人发晕的熏香，靡靡之音唱着西厢、牡丹，而曾经御书房里读着圣贤书、将治国之道郎朗与口的聪慧少年正斜倚雕花木榻，衣衫不整，怀里拥着美人，口中是虚伪的甜言蜜语，听来刺耳。

　　“臣拜见——”

　　“丞相来了啊。”

　　子息打断了江楚的话，轻笑着浅啜一口美人颈，声音幽幽地传来，似乎很迷蒙。

　　“是，臣……”

　　“来来，阿楚，给丞相见礼。”

　　他拍拍膝上美人肩，那人恭顺地朝江楚看来：“楚相安。”

　　江楚一惊，那……那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他细细打量过去，那人虽身段纤细，却能看出男子的轮廓，只是那搽了脂粉的脸、嫣红的唇、罗纱锦缎……他必然是子息的宠儿了。

　　江楚的心瞬时间如置冰窟。

　　他猛的抬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子息。高座上那人依旧，笑得更欢喜，全然不理江楚的怒目而视。

　　“楚相生气了？”子息问。

　　江楚无言，半晌，一字一句道。

　　“圣上言，要与臣共商国是。”

　　子息突然站起身，玟楚吓得慌忙匍匐在地。子息快步走下堂，抓住江楚的手，强迫江楚看着自己。

　　“阿楚，你生气了，对不对？”

　　子息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兴奋和颤栗的意味，紧紧攥着江楚的手。

　　“臣，”

　　江楚没有挣扎，紧盯着子息闪躲的眼睛。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子息愣住了，踉跄着退后两步，眼神变得狠戾，却带着无措，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朗朗乾坤，圣上可还记得圣贤堂里的朱子训，可还记得人伦纲法！可还记得曾经承诺臣、承诺天下百姓的太平盛世！”

　　“圣上耽于玩乐，置臣于何地！置满朝文武于何地！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子息不做动弹。他从没见过江楚这样的表情，厌恶、畏惧、不屑、失望全部都从他眼里迸发出来，银光落刃。

　　疼。

　　“阿楚，阿楚，你别生气……”

　　江楚的手冰凉，只看着那个前一秒还威风凛凛、似乎驰骋于天地也无所畏惧的帝王如孩童一般小心翼翼地、慌乱地不知所措。

　　江楚一咬牙，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了。

　　“圣上若执意如此，那臣便是愧对先皇，必以死谢罪。”

　　子息的身体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楚，眼眶刹那间红了一圈。

　　“楚相莫要为难陛下了——”

　　那人此时开了口，可话未说完便觉胸口一阵剧痛，一把匕首已准确无误地插入心脏，一滴血也没有流，他就没有了生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子息拼命地摇头，眼睛里全是恐惧。

　　“不，不，子息，子息听阿楚的话，子息什么都听阿楚的……”

　　“……别离开我……”

　　子息紧紧搂着江楚，尽管此时的他已经比江楚高了许多，那样子依旧如幼兽，脸深埋江楚的颈窝，身体不断颤抖着。

　　江楚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没了生气，突然恐惧起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子息了，他做的许多事情都听自己费解，完全摸不着头脑。

　　江楚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抚摸着子息的背，一声长叹在寂静的明月楼中，传入那些匍匐在地、也在发着抖的乐师宫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