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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往事

卿何时归

一间房内,烛火通亮,摆着两面铜镜,台面上摆放着的都是些油彩、毛笔、炭笔、点翠流苏。另一旁风屏后的架上都是戏服。

那人对着铜镜,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油彩。油彩下的这幅容貌,真真切切的对上那惊为天人四字,偏是这眉宇间的柔和,愈发看上去不像是个男子,像是个女娇娥,他偏生的男儿郎。

那重重的黑靴踩在地上,不免哐哐发响。门嘎吱的被推响,一位穿着戏服的小生提着衣摆,迈着净角练得步子,步入屋内。端着戏腔,“娘子,我回来了!”

闻言,屋内的人低笑一声,拿起首饰盒扔过去,“大师兄,你尽胡闹。这要是叫别人听见了,这脸往哪搁去?”虽是男儿郎偏有细腔,一听便是旦角练得细嗓子。

大师兄抬手轻而易举地接住首饰盒,走近那人,哐的一声,将首饰盒放在桌上。

“江秦子,你好生无趣。这可伤了大师兄的心啊。”大师兄摇头拍案,捂住心口,脸上刻画出悲痛欲绝。

闻言江秦子撇了眼他,又冷不伶仃的“哼”了一声,甩下衣袖,到风屏后换下戏服。大师兄倚在风屏旁,看着江秦子的背影,即使唱念做打也盖不了那背的白净。肩胛骨线条柔和,中央一线从后颈延绵到腰际,隐隐还能看见两个腰窝。此番光景看得大师兄倒吸一口凉气。

似是探究般,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江秦子的后背。刚刚触及那片肌理,就被江秦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江秦子目光冷冽起来足以叫人退避三舍。但此刻看来,娇比凶更甚。

大师兄微微顿住,自知逾越,只好讪讪收手,“我不摸,我不摸。真是怕了你了。”随后,便转身离去。

江秦子穿好短衫走出风屏,看见大师兄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的念着一段《牡丹亭》的念白。某一刻,大师兄看上去真是像极了从《牡丹亭》里跑出来的柳梦梅。

两人自幼便被卖到岐庸城的戏班子里,江秦子是被卖到班子里才结识的大师兄。那个时候,戏班子里那些最瞧不起的便是学旦角的男孩,缺乏男子之气,被欺负的厉害。

这江秦子初到戏班子就被认成了姑娘,那些男娃子以为班子里来了个唱旦的女娃娃。谁成想竟然是个男的!长得还像个女娃似的水灵灵的。

正因此事,江秦子在班子里没少被欺负,谁知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人来问一遍,他到底是不是男孩?江秦子无论怎么辩解,那群闹事的男娃娃都认为他是个姑娘。

直到后来,他们如何都不信,硬是要扒光他的亵裤好好瞧瞧他不是有卿卿的男人。

戌时,集训一天疲惫不堪的孩子们回到房间洗漱,洗漱时大家都有木板遮挡着,谁也看不着谁。正当江秦子要洗漱,却被一群人围住,他们笑嘻嘻的说出不得体的话——叫他脱了亵裤。

江秦子不应,他们径自上前,也不管江秦子的意愿,扯去他的衣物,扒去他的亵裤,围着他看,像是看什么新奇的物件。人多势众,江秦子又生得瘦弱,被吓得直哭不停……任是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救命……救命……救命,谁来救救他!无助得绝望顷刻间溢满他浑身上下,又冷又寒、又痛又苦。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伸手在他的身上来回游走,江秦子被逼迫的刹那间崩溃大喊。眼眸布满湿润的雾气,眼前的所有变得模糊不清,希望似乎也越来越渺茫。有人伸手弹了弹他的卿卿,又似是受惊了,鄙夷地甩甩手。

“就这么一点儿,差点以为他都没有!”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们下流的话传入江秦子耳中,无耻之极,羞耻二字在心中蔓延开,他不住地红了脸,又羞又愤,悻悻地瞪着他们,却毫无用武之地。

“赶紧的,趁着大师兄夜训,咱们好好教一下他,让他知道什么才叫男人。”一个高大的少年说道——那是除大师兄以外不为多数的长辈。

在他怂恿之下,那些人的手愈发的猖狂,肆意妄为的羞辱着眼前的小师弟。

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这是做什么?围着一堆,还洗不洗了?”练净角的粗嗓子铿锵有力,一群人一听,立马撒开了手。

几人顿住身形,那人的手僵在半空,他们回过身,祈闻川正不偏不倚地凝眸看他们,“大……大师兄。”众人哆哆嗦嗦地唤道。

大师兄平日里为人随和,但遇事从来说一不二,集训时也刻板严肃,板正得紧,大多弟子都敬畏大师兄。

大师兄看着哭得梨花带泪的江秦子,皱着眉,“咱们班子里来了师弟,我叫你们好生照顾师弟,就是这么照顾的?平日里集训时怎么没这个劲头?一个个尽想着偷懒,就你们这样什么时候能成角啊?我看诸位师弟如今的模样,怕是连登台都愁!”大师兄呵斥那群‘纨绔子弟’。

众人低着头,无一人敢吱声,不住地咽口水,大师兄喝道:“都洗好了?洗好了还不回屋!”

下了逐客令,众人立即收拾着自己的衣物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走后,江秦子双腿发软,倚着墙,撑不住力地瘫坐在地,身体颤颤打抖,唇间颤动着,指尖发麻。此刻缄默着,方才羞辱顿时席卷过他脑海,那么清晰、那么痛彻、那么直截,像是血淋淋的惨案摆在眼前。

他虽家境贫寒,但家中都是读书人,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简直奇耻大辱,让他蒙羞。江秦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妄图用最后温暖包围自己,片刻,祈闻川于心不忍,缓缓靠近他,将外衣从一旁的木板上取下,覆盖在他身上。蹲在江秦子身前,江秦子哆嗦地往后退,却无路可退。

见他眼睛里的水花漫漫,却强忍着泪水,避开目光。大师兄无奈叹了一声一只大手温柔地覆在江秦子手上,干燥而温暖,好似能抚平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大师兄看着眼前的人,好似受伤的小狗,蜷缩在角落里,警惕地凝望着一切靠近的人。他轻声安抚着江秦子的情绪:“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以后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了,有大师兄护着你。”

江秦子抬起头,那张脸满是泪痕,那双眼布满氤氲,却目光炯炯,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大师兄。他望着祈闻川的眉眼,那眉目间的温和与坚定,流出真挚、诚恳、庄重,这样炽热的 目光,好似三月暖阳,抚慰人心。

良久,才听他轻声唤道:“祈闻川……”那是他第一次叫大师兄的名字。

“哎,在呢。”祈闻川松了一口气应道。

闻言,江秦子几分牵强地扯了下嘴角。祈闻川轻蹙眉头,眼中藏匿着怜惜,凑近他,抬手一点一点的擦去他脸上的泪,江秦子吸了吸鼻子。

又是一阵缄默,两人就在这破旧的地方,相互依靠。缓缓的江秦子叹道:“我不喜欢他们碰我……但,祈闻川可以,大师兄可以。”他微微垂眸,努努嘴说道,语气中是期许,又是试探。

祈闻川些许无奈,轻笑两声,“好。”又续道:“你在这边先洗洗身子,我就在旁边洗。”

之后的那些日子那群人不再欺负他,每日只是安分的练功。反倒是江秦子,变得郁郁寡欢,练功也没劲头,因此不知挨了多少板子。一板板打下去,响彻庭院,而他偏是倔强,强忍着,不哭不喊,直到血染红了白衫,在一旁看着的祈闻川都不忍心疼。

直到一日夜里,祈闻川挤到江秦子床头,二话不说往床里挤,摆明了今儿晚睡这。江秦子也不好将人赶走,掀开被褥也往里钻,两人平躺在床上,歇了烛火,屋内黑压压的、静悄悄的,偶尔窗外传来几声虫鸣。

祈闻川翻了个身,看着江秦子的后背。闻声,江秦子也转过身来,朦胧夜色中看着那双炯炯的眼眸。

“还疼吗?”祈闻川睫羽微颤,轻声问道。

江秦子委屈地点点头,不可置否道:“疼……”

闻言,祈闻川心被揪了一下,好似那一板板打在他身上般。虽说心疼,但还是嘴上不饶人,“现在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

“祈闻川,我都这样了,你还数落我……”江秦子几分气急,打了一下祈闻川的胳膊,语气愈发委屈。

“好好好,祈闻川的错、大师兄的错,不数落了。”这小师弟闹脾气了,大师兄忙不迭地哄。

江秦子往祈闻川身边蹭了蹭,径自抱着他的胳膊,枕着他。祈闻川只好任由着他。

江秦子忽然开口道:“我要唱《牡丹亭》,我不喜欢那个唱柳梦梅的生角。我知道大师兄是练净角的,但我还是只想和大师兄练戏,我只有大师兄了。”

闻言,祈闻川一筹莫展,只是安抚江秦子,“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看着江秦子闭上眼,祈闻川才入睡,过了不知多久,江秦子轻轻的呢喃,“祈闻川,你对我真好。这世上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江秦子无父无母——他父母亲人死得早,他就被人卖到戏班子。

说完,江秦子就酣然入睡。直至江秦子睡熟了,祈闻川才缓缓睁开眼,“江秦子,遇见你,是我的幸。”言闭,含笑入眠。

江秦子就抱着祈闻川的胳膊,枕着他睡了安稳的一夜。

后来好些日子也未瞧见祈闻川,江秦子心里头犯愁。直到问了人才知,大师兄不想练净角了,想去练生角,这角岂是说不练就能不练的。祈闻川就被师傅关祠堂反思了。

只有江秦子自己知道,祈闻川是为了自己才不练净角要练生角的。

这一关就是三个月,师傅也疼惜祈闻川这个奇才,认定他会成角,谁成想闹这出!整整三个月也不见祈闻川反悔,那是铁了心的要唱生角。这唱净角的好料子,当师傅的怎么能松口,师徒两就耗上了。

江秦子也劝祈闻川,但祈闻川说是他自己想的。

师徒两耗了整整一年,这师傅也是没办法了才松口,让他唱生角。

祈闻川和江秦子对戏时,祈闻川几分认真又轻挑地说道:“江秦子,我可是为了你唱生角的……别,别辜负了我!”

“不辜负、不辜负,我江秦子此生都不负祈闻川、不负大师兄。”闻言,江秦子忙不迭道。

“这生角可不好唱,我这嗓子那么粗。”祈闻川甩甩水袖,忿忿道。

江秦子在他身边吊了几句嗓,“多练练就好,我陪着大师兄练。”

两人相视一笑。

那年两人十来岁,这一唱就是十年。

没有哪个晚辈敢直呼祈闻川姓名,除了江秦子。

没有哪个男的能摸江秦子的身体,除了祈闻川。

祈闻川走到江秦子面前,挥了挥手,江秦子回过神,看着小屋,看着穿着戏服的大师兄,会心一笑。

看着江秦子,他就知道,定是又想起往事了,祈闻川淡笑一下,换下那身戏服。

换上短衫,祈闻川拉着江秦子往外走,边走边说:“江秦子,今儿,我给你做饭。”

闻言,江秦子会意,立马金豹祈闻川的胳膊,“我要吃红烧肉、糖醋排骨,还要吃祈闻川做的绿豆沙。”说着,江秦子不禁咽了咽口水,这祈闻川不仅戏唱的好,做饭更是一绝!

“好好好,大师兄都给你做。”祈闻川笑着答应。

两人相互依靠着活了十年,就如十年前所言,他只有他了。如今,他真的只有他了。

十年相伴,祈闻川无论江秦子做什么,都从未怪罪过他,因为他舍不得怪罪那个只有他的人。

外界传的流言蜚语又如何,世人痛斥他祈闻川断袖之癖又怎样,谁都不能阻拦他们一起走过那十载春秋。往后还有二十载、三十载,直至那百载春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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