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我的神明

　　我说，樊导叫我了。

　　该尽的合同义务我已经尽了，就算是媒体，也不能摁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不能抛下工作陪他吧。

　　他有些愣怔，立在原地点点头：“好。”

　　没有我所熟悉的强硬逼迫和不耐烦，那个一如既往的易烊千玺也变了，变成了今天的易烊千玺。

　　今天的易烊千玺，他突然很有些不一样，我端详着他的脸，思忖着大概他还是他吧，只是取决于我怎么想。

　　摄影设施还有道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机位还在预备着，易烊千玺要跟着我来到楼顶的拍摄场地，有那一张合同留存着，我再不舒服，也只能作罢；拍摄场地旁围绕着一群无事可做的艺人团队，段穗回头，看见了我身后的他，精致的脸上略有些惊诧：“阿玺！”

　　在我面前，他们如此亲昵地唤过许多次。

　　“你看，啊——易烊千玺来了，易烊千玺来了。”

　　身旁有人激动地窃窃私语，也有人举起了手里的手机。

　　秦姂快走几步，刻意挡住了我，因为在席文怀的团队中，正有几只手把镜头对准了我；连席文怀看见我身后的男人，也都揶揄地吹了吹口哨。

　　我低下了头，抛下身后的他，任由段穗迎上来与他交谈，只作不见，一头扎进了场地里。

　　樊导正指导别人调试着机位，见我裹着一袭中长款的薄棉袄走到他面前，黝黑的脸便抬了抬：“来了？”他举起另一只手，身旁的导演助理心领神会，立马递过来一杯水。

　　杯子里泡着浅淡的绿茶，七零后的中年人们都很注重养生，樊导拿过来，抿了一口，眼睛却顺着我的方向向后看去。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说话；易烊千玺才是全场的焦点，可是与我无关。

　　“男朋友也来了？那就好好表演，努力努力，让他也为你骄傲一下。”他盖上了盖子，说了一些算得上中肯的话。

　　我不置可否。

　　脱掉了棉袄以后，裸/露在外的胳膊渐渐体会到了丝丝的凉意，如果身上是两层衣服，我也许会在肚子上贴一些暖宝宝，可我此刻穿着单薄的短衫，高处的风正绕着我的四肢和脖子直往里灌。

　　“第四场第一次。”

　　临上场前，樊导又跟我讲了一遍：“不要想着能不能做好，你就想着自己做不好。”

　　站在楼顶上，我抖动着双手点燃了打火机，蠢蠢欲动的火苗在镜头里不断涣散，舔舐着空气，楼顶徐徐而来的风几乎要将它吹向一切，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烧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捂住了一旁躁动不安的风声，火苗安静了一些，橘色的火舌在我的瞳仁里跳跃……

　　易烊千玺坐在段穗的身旁，蹙眉看着场景中央那个身形单薄的女人。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蔺书灯开始变得那样瘦弱了；他印象里，大三时候的她经常会给自己送巷子口的那家抄手，有些时候他不在学校，胡先煦就自己偷摸吃了。那个时候她脸上还有点肉，看起来也并不憔悴。

　　“让易烊千玺尝一尝我发现的宝藏抄手，我打包票，他一定爱吃，如果事情成了，胡先煦，那我就请你吃他们家隔壁的茶叶蛋和麻婆豆腐包子。”

　　她对胡先煦信誓旦旦，从此竟成了胡先煦梦里都惦记的美食，还经常在他的面前嘟哝着，说蔺书灯食言。

　　“蔺书灯有一次说漏嘴了，她说她才不是特意给你买抄手，她是奔着隔壁家茶叶蛋去的，”胡先煦告她的状，“茶叶蛋吃多了脸会大的，怪不得她这几天胖了不少。”

　　而对比起那个请自己吃抄手的女孩，眼前这个迎风而立的蔺书灯却单薄地像一只黑色的海燕。他手里紧紧攥着要给蔺书灯涂的药，忽然抿了抿嘴巴。

　　“胖虎，帮我点一份外卖。”

　　“吃啥。”

　　他想了想，“茶叶蛋吧，还有麻婆豆腐包子什么的……”

　　须臾，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住了胖虎：“等一下。”

　　她胃不好，怎么能吃麻婆豆腐馅的包子呢。

　　“换成豆沙包吧，或者清淡的南……”“卡！”

　　“南瓜粥”还没有说完，他的话忽然就被樊导打断了，一阵隐隐的怒意传进他的耳朵；中年男人烦躁地翻了翻手里的剧本：“蔺书灯，你怎么不动啊？”

　　他顺着话音看去，呆滞的蔺书灯摇了摇自己的身子，恍惚抬头。

　　火苗在镜头里跳跃，特写逐渐聚焦在她的脸上，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蔺书灯下一步的动作，可是眼前的火苗里却映出了每晚做过的梦，我捂着风，指尖的它与我对望。

　　蹿动的意象连篇连篇，我注视着它，无法抹去脑子里难以控制的空白，直至樊导愠怒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才缓缓回过神。

　　全场的目光全都盯在了我的身上，打探与责怪互相交织，樊导放下茶杯，收回了一些不愉快，耐着性子问我，是不是还有不会的地方。

　　“是不是忘词了？”他招了招手，让场记把剧本再拿给我看一次，我无措，惶恐不安地松开了捏住打火机的手。

　　“别紧张，特写镜头还可以，基本可以过了，只是下面的剧情是重点，你可以再好好想想，怎么演出来这个效果，再处理一下。”

　　不停颠倒的黑白影像在电影院里面播放着，我微微战栗，眼前摊开的剧本上面沾满了眼睛。

　　她在害怕吗？

　　易烊千玺猛然起身，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却可以看出她的不安，心下微微一疼，他蹙眉，还未等叮嘱胖虎的事说完，便大步迈了出去。

　　“好了，全场先暂时休息一下。”

　　编导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一个字地一个字地指过去，而我却只能见到满眼的瞳孔，闪着火光，从纸页里渗透出来，忽明忽暗盯着我看。

　　怎么办。

　　怎么办。

　　他们又来了。

　　我咬着唇，彻骨的恐惧深深刻进了我的神经。

　　耳朵边有嘈杂的声音，从一只两只变成一群，从一点两点变成一片，从一条两条变成一簇，分不清是密集的鼓点声还是淋头而下的瓢泼大雨，“蔺书灯”“蔺书灯”地叫着。

　　“我们就走到里边去就行了，点燃它……”

　　“蔺书灯你的内/衣是什么颜色啊。”耳边的声音在笑。

　　“其实没有那么难，就是爆破戏啊它有……”

　　“蔺书灯，你睡觉为什么离窗户那么远。”耳边的声音在问。

　　“我给你演示一下啊，你看着，首先我们可以……”

　　“蔺书灯，你的腿真好看啊，睡裙如果是紫色的……那就，那就更好看了。”耳边的声音在凑近。

　　罗网铺下来，落在了我的头顶，罩得我喘不过气来，肺部杂草丛生，藤蔓匍匐四肢，有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恶魔的尖叫，我的世界开始灰暗透顶，杂糅不堪。

　　它们叫嚣着将手缠绕，我仿佛被捂住了嘴，不能说话，亦不能呼吸，执拗地想要抬头找一找我的阳光，一道身影却贴着我的面定定站住，带着我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乌云深处，我的救赎忽而俯身，看见了他的信徒。

　　“蔺书灯。”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用一股温柔的力道，轻轻将我揽住，我下意识地埋首，忍住了就要倾巢的哽咽。

　　“蔺书灯，别怕。”

　　蔺书灯，别怕。絮棠身上也浸满了和他一样的味道，他和她一样，拍着我的后背。

　　“别怕。”

　　他说，可是又好像是絮棠在替他说，我一时分辨不出，埋在他的肩膀，无端从谷底攀上云肩，洗衣液的薰衣草香一点一点洗去我的灰烬。

　　朦胧间，我抬头看见了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