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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穹事新 四方听旧闻

羽山仪圣事略

“君二位且慢,本君有个小故事,趁着人多,正好讲予尔听。”

        歧伯声如洪钟,欲试探一道浮熤,看她此时究竟还记得多少,便毫不客气地提起拐杖,一脚落在云上。看位置,却恰是与浮熤对坐。

         辞水穆寒各怀心思,并未阻拦。

         辞水思忖许久,只道是穆寒欲献书讨好云中君,以固皇位;且此刻要紧的不是追究穆寒偷书,他更想知道云中君究竟为何非要此书不可,只不过因有穆寒在场,他以为此时并非开口询问的好时机。

        穆寒则惊于这不学无术的大皇子何时有了这等心眼,与这等隐匿痕迹的好身手。又觉着人不可貌相,或许穆清从前皆是扮猪吃老虎,便盘算起他为何扮猪,又为何非得等到此时,前日又为何暗示她自己得了云中君的指点,穆寒越想越乱,盯着脚下的石子脑袋里一团糟,根本理不出头绪来,也无暇顾及那老头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辞水并非暗示,也非刻意,只是过亭下时顺嘴向霍老将军提了一句“那中皇山上的云中君,平时也常常现身于人吗?”他记得她故意指错路,差点害他送了命,也知道那没来由的恶意,不会是无缘无故。

        偏偏叫路过中庭的穆寒听见了,便留了心。

      “哪儿啊!这偌大鏡中国,见过那神君的,不超过三个!”老将军意味深长地捋着白花花的胡须道:“那是你们这些晚辈不曾见过的光景啊!上去五十年,你们父王还是诸侯景公的时候时常祭祀山川,尤以中皇为重。他曾成日里命数百位仆人背着祭祀用的三牲与瓜果吃食与他前去供奉,供奉了足足一年,都未得见山神一面啊!”

       苍老的声音贯穿穆寒的耳膜,风声飒飒,一滴水从计时器里滴下来,水声如铃,水面如鏡,穆寒隔着几棵树站定,握紧了拳头。

      “然后又以金银财宝与六畜素食供奉了一年,那神君依旧是不肯现身。直到景公登基,献出我们中皇国随着皇位玉玺一同世代相传的鳞片,神君这才在祭品前现身。”老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辞水的手臂,“景君喜出望外,那神君以那片鳞为交换,保证穆氏皇族世代为王,万古长春。可是你知道,”老人条条皱纹深嵌着的腮边落下一滴泪来。

     “那神君已许了君位,得了鳞,要出兆血渊时,水神共工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带着九星官赶来封印,废了景君同云中君订立的约定,另行立约。单凭凡人的意愿怎么如何与神对抗啊,况且景君那时根基尚且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凰鸟努力收集被那些个凶狠的神仙打得破碎的龙鳞,眼中有血一道道地淌着,叫谁看了都心痛落泪……”老人抹去眼下的热泪道,“都说是王上逆天捕凰,请神封渊,可事实绝非如此啊。”

    “原是如此,那老将军可否知晓,龙鳞到底是从何处来的?”穆清淡然的神色染上了几分急切,他回握住老人的手背,掌心温暖。现下他并不关心究竟是共工听到风声不请自来,还是他的父王背信弃义,贪得无厌;既然已发生的俱是无法改变,他只想知道那枚龙鳞,是否是那位神祖青龙的。

      “具体…从哪里得来的,可就没人知道啦。不过,”老人抚着花白胡须模模糊糊地回想着,“老臣曾于孩提时听家中祖父提到过,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远古神仙的逆鳞。先时亦有诸侯们猜测,许是什么东方青龙的逆鳞。说起以龙缚凰,这也是有来历的,却不是无中生有、无迹可寻。”

        辞水静默而专注地看着老将军佝偻的背影,老人叹了口气,同他讲得赶去孙女儿弥月宴会,因此没有再聊下去,先走一步。树影婆娑,穆寒隔着风里翕动摇晃的树叶,一同听着从前的遗事,才明白自己为何每每攀登中皇山,却从未见过守山神君一次。

        莫说龙鳞,她连鱼鳞都没有,怎么可能白白得了云神的青睐。

        辞水也有些明白始时云中君不大待见他的缘故了,看到下一代人君,难免会想到他的父王,接着便是重伤被重新打回深渊的记忆,失去爱人的遗物眼睁睁看着它化为齑粉的记忆,还有也许永远要被困在这山上的绝望……

        穆寒听着别人的故事入了迷,竟全忘了龙鳞,心下唯有恩君,眼里不觉流下一滴泪来。

        

        辞水猛然想起云中君还是一句话也不解释,从石碑前带走了他,说明她虽仇恨深重,却不迁怒,不伤无辜。那么这个神,不仅值得交往,更担得起“挚友”二字的重量。辞水决心要将她从那深渊中解放出来,他已决定出发,一步一步,走得步伐坚韧。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那是他长出额间短角,疼痛不已满地打滚的第二日。

         他的母亲去人间找岐伯寻药,回来时自岸边风一般扎入笠泽的湖水,满目泪光地看着额间泛红的小娃娃,声音很低很低,她说:“孩子,我带你走。”声音无比坚定,她站在洞府门口,面对小小的他,水在他们之间穿行,有尚未开化的鱼群从中游过。

        她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里面放着一只崭新的拨浪鼓。在小小孩童的记忆里,母亲很久没有笑了。他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手中的那只拨浪鼓。母亲泪眼婆娑地屈身蹲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我们走。”她抬起头,坚定地牵着幼童的手,化作一尾鱼穿梭在洞庭湖,孩童随着她一起感知水流,感知自由。再然后,她带着他入海,去了遥远的北边,说是去寻一位故人。辞水记得很清楚,那位神祗嚎啕大哭抱着她的母亲又拍又打,直叫她——负心人。

        那时辞水年纪尚小,还不明白那位神女所言诸多,是何意味。

    

       但是那位神女却待他很好很好。

       和他母亲一样好。母亲教他古籍医术,神女教他诸法秘术,修炼与见识,竟互相毫不影响,进步飞快。只有一点,他不喜干旱,母亲知道了,便常常不准神女发力,神女却也言听计从,不恼不火。辞水那时便隐隐知道,这位神祗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魃了。

        风止了。

        叶子落了一大片。

        穆清回神,透过树叶凝视着穆寒,他早已发现太子在暗处偷听,然而这并不算什么机密,也便任由他去。

        穆寒道穆清许是故意让她听到这段话的,告诉她他要借助神力开始夺嫡了,或是威慑或是炫耀,令她退缩。穆寒发笑,她万般算计,李代桃僵,才坐上了太子的位置。最终谋这王位,也不过是为了报恩方便而已,若报恩有别的法子,她决计不会用这最次等、最拙劣的法子。

      “讲吧!”回过神来,云中君已伸手颇随意地变出了一具石头桌子,一些石凳,桌子上还放着一碟瓜子,一坛梨花酿。

           她扫了一遍各怀心事的众人,兀自翘了二郎腿,坐在石凳上,同三人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坐。

        辞水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坛梨花酿上,是以此酒他还是原形龙身时,焰冠曾喂他喝过,且还醉得不省人事。云中君以为他眼巴巴等着开封,同自己一样就好这口,便一巴掌下去拍没了泥封。酒坛子自己翘起来,往忽然出现的小酒杯里倒酒,涓涓细流散发出阵阵清香。穆寒也不拘束,抬手端起一杯清酒,在袖下豪迈地尽数喝光了,一滴不剩。这一举得了浮熤的心,引得浮熤十分高兴,大声拍手叫好。

      “你倒是个有趣之人。”

        歧伯落了座,像是初次相识那样打量着浮熤,心道她复生之后的性情当真是变化巨大,“那本神便不客气了。”歧伯展眉举杯,咽下一口酒,看云中君瞧着他握了瓜子在手心里,兴致勃勃的模样,便开口讲起了他的故事。

     “鸿蒙初辟,天地之间生了第一条青龙,乃是先时行走六界的鳐女所生。至我初生时,机缘巧合,那位龙神正与一团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同过人间,他们经过岐山时,须得越山而过。青龙心善,过时见山脚有一幼苗无雨露润泽,眼看就将要枯死,便召来雷电,降了一点雨。”

        歧伯讲得十分入神,各式坐姿的众人,情绪也渐渐被他带入了他讲述着的故事里。“幼苗终被救回,长于歧山七百岁时,终于化了形,便想找七百年前那条青龙报恩。谁承想,跨越河山万里好不容易找到了,青龙却要回到鳐山去。个中原由我不得而知,不过那团总是跟着他的光,确乎是不见了。岐山已经因雨水而长满山谷的精怪们便都跟着他回了鳐山。”

        歧伯的故事终于进入正轨了,他浑浊的眼睛一瞬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抬臂举杯,瞧着那圆圆的大大的、近在咫尺的月亮,敬了一口酒下肚。

        云中君全神贯注地听着,连穆清将手放在她握着酒杯的纤纤细手上也浑然不觉。穆寒盯着那两只叠放着、包裹着的掌心,猜不透穆清的心思,暗叹此刻心思最单纯的,反而是神力身份都最为复杂,最难琢磨的云中君了。

       “鳐山漫山遍野尽是黄土碎石,长久荒芜,却有一汪泉水,永不枯竭。这新生不久的精怪便以报恩为由,将自己的同族绿植长了满山。因此暮春一至,山上便姹紫嫣红,处处花朵开放,蝴蝶蜂儿纷至沓来。”不知为何,歧伯讲述时分明笑着,此刻却流下泪来。

      “只可惜,以后便再也没有这般好看的光景了。青龙神色淡淡,无喜无悲,背过身去看着远处平静道‘带着你族绿植回歧山,我不需你报恩。’那小精怪也很聪明,他下山时刻意与族人起了纷争,一群小妖怪打起架来不知轻重,竟叫他真的受了伤,恰省去了他佯装受伤的烦恼。”歧伯的泪滴进了他自个儿的小酒杯里。

        余下三个便都知道了这是他自己的故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才合时宜,只得静坐默默地听着。唯云中君之举止令人发笑,她惊讶地微微张嘴,小心地把手里的瓜子剥开,不放进嘴里,却放进小碟里,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精神恍惚上错了菜,不敢招惹掌柜的酒肆小二。

       辞水看着她的模样,颊边染了温柔笑意,她其实为神良善,只是被人类欺骗得多了,这才隐藏洞府掩饰情绪,再不见喜怒哀乐。

      “待小精怪养伤时,青龙又从山脚下拾了个小姑娘。青龙左右看不出那幼童是何来历,况且那小女孩重伤不治,便先捡了回来医治。神奇的是,小精怪分明看到那小女孩将要咽气,青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她死而复生。”岐伯沉溺于往事,泪水干在脸上的皱纹里。

        辞水听了许久,料想得到这青龙便是他那位书简里的始祖辞水了,因此兴致盎然,听得十分专注,以至于连花生米也忘了吃,小酒杯始终空空荡荡。

        寂静的墨色天幕下,四人围坐,月光洒落,趁着故事的间隙,岐伯同几人举杯碰盏,竹叶落了一地。故事再起,岐伯二度开口,旁侧的浮熤越听越觉着熟悉,因此瓜子也不剥了,全换了果子蜜饯放在桌上,时不时地吃一块,迫不及待等着下文。穆寒也笑了,原这云中君竟如此之接地气,同传说里描述的,全然两个模样。细瞧她,不仅一丝傲气也无,且身上白茫茫一片雪,纯净至极,如同孩童一般简单,高兴不高兴的都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

      “再然后呢,小女孩无家可归,伤虽好得差不多了却无处可去;而小精怪也不愿什么都不做便回歧山去,于是辞水神君一并将这两个收作了徒弟。大的来自歧山,便取名歧伯,又因善学,取字‘昼医’,合起来便是‘名岐伯,字昼医’;小的形容尚小,不知何处来,也不知何处去,便以救她命她却记不住的一味药材取名,又因小的化形时成幼凰,光被天地,便冠字浮熤,合起来便是‘名秦艽,字浮熤’。”

        浮熤乍听了这名字,心中刺痛,浑身震悚。辞水觉察到了,覆盖着浮熤冰凉手指的掌心力道又紧了几分。可是浮熤实在心口痛得紧,便自石凳上猛然站起来,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心口,她的眼睛里一幅幅画儿一般美丽的长卷不断交替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摔在地上,完全顾不上其他。

       月光隐去了。

       歧伯知道她便是秦艽复生,见她痛苦折磨丝毫不为所动,他双目渐成猩红血色,黄色短褐抚过他座旁云气,穆寒惊慌不已欲阻止时被穆清拉住了。穆清看得出,歧伯便应当是浮熤复生前的师兄,眼中不是恶意也不是恨意,只是寒意,只是心碎。

        穆清向慌乱的穆寒摇摇头,穆寒竟然被他身上的天子气势死死制住,只是担忧地看着云中君。

       “不……不……”浮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人。

        天界。

        “看吧!!”红喜神瞪着凡人辞水气鼓鼓地叹息,“他这是自找苦吃哇!”

        太阳烛照于南天门施施然受了太熙的礼,应了他的邀约,站在南天门的门口。天兵立刻低头作揖恭恭敬敬地同他行礼,他只看着门匾上三个大字“南天门”,袖中藏着另一颗梦回珠。

    “她就要什么都记起来了。”

    “你们也该入镜了。”

       太阳烛照着一身白金雪袍,袍上天地万物一应俱全,个个栩栩如生。他目不斜视,坦然踏步进了天界,手中握着一颗梦回珠。

   

        人界。

       清晨,道童迎灵笑嘻嘻下了东川锦太阳旁不散的云气,摇身一变,变作了韶之皇女“仰”的模样。她掰着指头盘算着,料定苡汀这一世也定然艰辛非常,若是化作皇女模样,找个由头将这梦回丹化作吃食,同金银绸缎一同赠与她,便不用担心苡汀不吃下去。现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寻到苡汀的这一世。

      ‘仰’站在皇城顶上往下细瞧,方才发现那真正的皇女‘仰’恰好不见了,宫女太监们正乱作一团四处寻找,也有侍卫早已禀报了皇帝。

    ‘仰’又掐指默算,眉目清明。

       方在弱水河畔发现了那受了巫术,叫人害死了的皇女,尸身被做成了傀儡,现今已是一具残害性命的刀剑毒器了。她于心不忍,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太阳烛照之声自她指尖传来。

     “这女子往生同你有缘,你且做了她吧。”

       仰听此言,不再犹豫,径直自青瓦琉璃一跃而下。

     “大韶将倾,你还它清明,缚住沃女,便可以回来了。”太阳烛照站在如今空空荡荡的西皇宫庭院里,背着双手,嘱咐了一番自己的小仙童。看着满庭的枯枝败叶,他想起了自己的胞妹躲在树内望着辞水时,脸上的绯红。

       十日后,韶国诸城,大街小巷,贴满了仰所拟的布告,内容大致是寻一位曾施恩与她的女子。

       名为苡汀。

       仰叹息道此世苡汀竟与她在天界时的名字一模一样,恐怕于她而言,不算是什么好事。雕栏玉砌的皇家华庭之下,不知覆盖着怎样的累累白骨,而储君皇女如此悄无声息地被害,更使仰莫名心生不详之感。现在只等苡汀千里迢迢做客这偌大帝城,任务完成后,清算这皇城里的血债累累,翻出这地下埋藏的诸多皇女皇子的皑皑白骨,还大韶一个清明盛世。

       她便能回去了。

       鏡中国。

       两位皇子因同神辩策论而彻夜未归,引发了朝堂上不小的议论。

    有的人以为大皇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旦惹怒云神,后果不堪设想,便责备大皇子,其实是为表明自己乃太子一派。有的人以为太子无知,挑衅神祗,迫使神祗与他二位皇子彻夜比试,乃是表明自己已加入大皇子阵营。

       镜中国因此便暗暗分了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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