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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尽前尘 未敢相忘

羽山仪圣事略

再说到掉入笠泽梦境中的焰冠。

  

        她与辞水双双化作原形,只因那丢进湖中的丹药,一同沉入池底,一同落在了不见天光、暗无天日的地方。

  却正是辞水那位借腹而生的母亲洞府阶前的石子路上。他的母亲名叫素女,乃是东荒的狐女,嫁与笠泽龙王的大皇子时,尚不足五百岁,生辞水时,尚不足一千岁。素女因这巨大的水声受了不小的惊吓,慌忙走至阶前,见着了上天赠与她的麟儿。她颤抖着,伸出双手却不敢触碰,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眼中泪光闪烁。

        辞水与焰冠一同在阶下静静地睡着。辞水的生母瞧见自己的幺儿身边竟然躺着只五彩神凰,惊讶不已。又觉眼熟,这才想起天上的那位二皇子,也正是只凤凰,便忧愁起来,忧心现下她的孩子到底如何了,迟迟不肯落下的五指终于抚上辞水冰凉的龙角。

  辞水的龙角清明朗澈,焰冠的尾羽色泽明亮。

       素女充满爱意地凝视着石板上的一对璧人。

  她确曾恨过,她恨天界,也恨自己薄情寡义软弱无能的父亲,她恨天帝得不到她便杀了她的夫君,又夺走他们的孩子据为己有,即使再娶苡汀,也不曾放过她。他派了小仙守在笠泽,但凡她与谁相处得和睦些,无论男女,小仙都要设计施法威胁对方离开,以至于她连拥有一位友人也是奢望,几千年来靠着对麟儿的思念孤苦伶仃地独自过活。眼泪未能落下便无声无息融进了洞府的湖水里,她垂首看着焰冠,世人皆知,凤与凰,生来便是成双成对的,总有一日,那帝储凤鸟逐凰,自己的儿子不但做不了天下的主人,还要凭白受眷侣移情别恋之苦。

  素女咬牙。

  她向着凰鸟的脖颈伸出了双手,犹犹豫豫终于握住重重白羽覆盖下的纤细鸟颈。却忽然想起,她的幺儿该是有多么喜欢这火色的凰儿,竟肯带着她来寻自己,素女想起孩儿尚在怀中时的乖巧模样,抽噎着缓缓松开手,躲在洞外偎着青苔石壁捂着嘴巴小声哭起来。

  凰鸟胸口一片龙鳞溯光溢彩猛然间光华大绽,将安然睡梦中的焰冠整个真身保护得完完全全。素女遥见龙之逆鳞闪烁着奇异的色彩,方才明白自己的麟儿对此凰感情至深,“我苦命的孩儿啊!”她攥住手指落泪,手指都要嵌进肉里去,哭得很凶。

  时有地之北飞来青凰,收翅入水,一个猛子扎进了竹暮大泽。青凰直奔水底洞府而来,拨泽见日,荡水为云,将太湖搅了个天翻地覆,惊动了正休养生息的水神。

         九天之上,金乌驰云。

  “尊上不管一管吗?辞灵瞧云梦泽现下都翻天了。”

  太阳烛照身边脚上系着铃铛的仙童伸着脑袋往云下瞧着。

  “今日日全食,本座无暇,你便代本座去看看吧。”

  太阳烛照闭目坐于日晕之上,手掌甫一伸开,便见小仙童脚上的束魂铃兀自散结飞起,飞回了太阳烛照的掌心静静地躺着。

  素女听见动静便急着加快动作将辞水藏起来,又察觉到有什么在渐渐靠近,水上喧哗之声大盛,犹豫几番便也将焰冠一同往洞府深处拖拽,一时紧张得满头是汗。

  一幕幕,太阳烛照都看得很清楚。

    

        “尊上这是何意?”小仙童不解地望着他。

  “时机到了。”他收起仙童脚踝上的铃铛沉声道:“他要回来了。”太阳烛照抬眸看着辞灵,眼眸中是说不清的神色,就像是道别前的最后一幕。

  “若有一极阴之魂欲附身于你,不要抗拒。”他不再迟疑,手一挥,便将小仙童丢下云去了。

  “你在万鬼之地锁了数万年,是时候出来了。”太阳烛照看着滔天漫卷的笠泽波涛叹息,

  “只可惜,你也只剩这些好时候。”

  

    小仙童尚未落水,便觉得被什么阴诡幽寒的东西一撞,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极尽黑暗阴森之气困住,不知何处了。

  ——————

  

        镜中国。

  黄色短褐的老家伙踩月登云,漱石之清泉潺潺使其滑落,而后流云欲生吞其人,老家伙冷静得很,丝毫不为其气势所动。

  “古有歧伯,居岐山之下,为黄帝师。”云中君不急不慢,一袭白衣悠悠地出了云海,“想不到我云中君,有朝一日能看到黄帝的恩师。”

   

      老头儿大笑。

    “君或将有一夫,且今有疾,或令歧伯为其医治。如若不然,”黄纹薄袖抚过云之一角,云中君只觉得那宽袖仿若抚过自己的白袍,浑身震悚,似有熟悉之感,登时便将音调提高了七八分。

  “不然?如今除却黄口小儿,区区人君,连毫无干系的蒙古大夫都能来诓我了!你这老医荒诞至极,也未免太看低了我这云神!”

  方才转瞬即逝的云雾骤然浓密起来,腾起时落雨,淋了歧伯一身湿透,歧伯却仍是言笑晏晏的样子,一点也不恼,好似在端详一位旧友。

  

       云中君不知为何看着那雪白的华发越发生气了,叉腰立于月上,踩云怒道:“你来,不为助我,是为阻我!你走罢!”

  歧伯这才开口,声有若洪钟鸣响,枯骨相击。“若非我伏于这老伯身上,等时间一到,青龙归位,你哭都还来不及。”

  他瞧着云中君气得满脸通红,又道:“那小小人君本就是先云中君以奇门遁甲为他强行续命,又以魂与始神同散为代价,引青龙入局,他才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歧伯眉眼间尽是缱绻情意,但根本没想叫拼命回想旧事的云中君瞧见,他低眉敛目,一身枯草色衣衫上皆铺陈着悲凉之色。

  “原来那时云中君不是因为沃民折辱,风虚不治而死的。”浮熤眼中,是苍凉孤独的月亮,和挥之不去的水雾,“他竟是把命续给了这借着我师父七宿之气而生的人君……”

  天地间起了浓浓的雾,遮挡住了浮熤眼眸中的泪光,只是一阵功夫,雾气又消散得干干净净。

    “我复生时,兄长曾对我说,昔日云中君于沃之国身受折磨,不堪其辱,归来时,魂散天地,自绝于西韶绝地魂合山,使魂魄再无重聚之可能。”

  有女撒泪润泽山野,天便起了雾,雾化而为云,云又落而成雨。

  

        老家伙静静地看着她,伸出苍老枯槁的手掌去承接雨滴。

  浮熤不说话,她看着万年前的旧事在她眼中铺开,在天底下铺开成一幅烈火绘制的画卷。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复生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命不久矣,想向诸位换点东西。”

  云中君无字,用了辞水的字,以此名折青木为杖,踽踽而行九千里,过桃树三千里之处,方至度朔山。

  问沧海,见东方鬼帝神荼郁垒,那依旧是云中君容貌声音的伏地九叩者已然奄奄一息。

  “换什么?”

  万鬼门前,神荼郁垒二神不怒自威,嗓音高亢明亮堪比道门先祖下青灯之辉,照见前方再不见阳关道,无尽白昼如无尽黑夜。

  “一魂,换太阴幽荧复生之机。”

   云中君倚杖而起,忽而杖折,他跌落在地狼狈不堪,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一魂,行于天地,附身可附者,事成缘尽,便散入天地。”

  白昼无日光,远方有勾魂摄魄之铃撞击鸣响之声渐起,云中君身形渐趋单薄透明。

  

   “一魂,换……换……太阴幽荧恒久记我,于她之心间。”

  云中君神之一生,不曾有过自己的名字,却一直盼望着太阴幽荧能够与他勿相忘。他这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这件了。

  “且慢!”

  太阳烛照越金乌而来,以云气遮天蔽日,因而除云中君外,无人得见。

  “一魂,换一个名字。”

  太阳烛照听着勾魂铃声声急促起来,便代云中君说了这句话。如此,太阴幽荧欠他的情谊,便以赠与此名为代价,还此之后,再无瓜葛。

  

     “许。”

  神荼郁垒缓缓点头,乃起万鬼之门,一瞬天地晦暗,不见一丝光明,迎进云中君破碎的七魄。

  “进此门,七魄散。”

  冰冷无情的声音预示着云中君的结局。

  魄归天地,魂洒江山。

  洒,太阴幽荧之江山。

  

        太阳烛照化天光而行,神荼郁垒见若不见,变为两块恢复石身的巨石,他们本就开放鬼门之时方才出现,此门一旦闭合,他们便附身度朔,为山为木,为嵁为岩,为池为鱼。

  “此刻,鳐山始神洞,吾妹将死。而鳐山魂散海,青龙魂魄尽散。魂与辞水一时散去,也算是你欺骗天之神的报应了。”

  太阳烛照叹息着,手抚金乌,低头似是同鸟儿商榷,又似是自言自语。

  

      “今日,便作为数载一现的日全食之日吧。”他大手一挥,日头便不见了。

        人世间头一遭失却了光。

  民仰金乌,使粮仓满,使植被活,使物产丰;见日渐消,故生怖。

  

        粗布麻衣的百姓们走出家门,聚集在街头,聚集在田间,拾草的少年专注而紧张地凝望着太阳,屈膝跪在崎岖山路上。人类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弱不禁风:失了光,要畏惧;遭逢大旱,要祝祷;倘若遇洪,也要折命啼哭一阵子。

         成千上万的人受恐惧驱使远远望着太阳,跪下祈祷恳求上天,不要令日光消散。

  太阳烛照双目紧闭。

  

    身旁的小仙童迎灵掌心朝下,将那浩荡无边的祈祷收入了掌心。

  

   “这是为你们三位所行的祭奠之礼。”太阳烛照眉头紧皱,“青龙,吾妹,云中君。”

  黑暗渐渐地让出了浑圆烈日的地盘,太阳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光。

  女娲抟土所做的子民,他们的后代此刻热泪盈眶充满感激地虔诚跪拜在不同的地面上,行最大的礼节感谢失而复得的太阳。

  

        脱离了回忆中的场景,云中君扭头看向歧伯。

  歧伯的眼睛里,云中君孑然一身雪白衣冠,眼中满是清泪,月亮清冷的辉光洒在她的额前、身上,看上去就像是覆盖了一层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的薄纱。

  

        她是多么俊俏的小公子啊。

  是那荒草洞府都掩盖不住的昆仑风骨,孑然一身,棱角分明,屹立中皇之上。

  

        歧伯眼里也已有了泪水。

  有人踏着她的血短暂地成为天地共主,那人是共工;有人为她吟诵着哀歌却将她背叛,那人是云中君;有人为她收敛尸骨,将棺椁与自己一同深埋进魂散海,那人是他的师父,亦她心里那个名字真正的主人,却永久地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共工得到了整个六界的权力,云中君得到了她的爱,唯有辞水,尚未得到什么,便已失去全部。

  

      歧伯作为辞水的徒儿,作为他唯二的家人之一,曾愤愤追逐日光而问,如此了却神生,便值得吗?烛照附身日光这样回答:“他还有千千万万要去经历,他的‘道’绝非如此。你又因何故如此伤心?”

    歧伯听闻此言,沉默良久。

  “你活到十万岁上,却越发糊涂了。”太阳烛照叹气,指尖散着星星点点的光汇率成了一条小龙的模样,“跟着它去吧,入了笠泽,见着老祖宗们,可别惊慌。”太阳烛照眉目柔和,就此停止动作,悄然隐去了身形。

  

        歧伯与浮熤各自回忆着自己的前尘往事,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鸟儿扑棱棱地扇着翅膀,从枯枝残叶里飞起,浮熤瞧见那鸟儿重焕生机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真身。

  

    “我由着云中君的孤魂附身走一遭笠泽,是因我想救我的师父,可是却没有勇气,更没有脸面。”歧伯看着方才被自己死而复生的鸟儿哀叹道:“烛照神君令我救治穆清,如果我的师父也能因此死而复生,该多好。”

  浮熤怔愣,开口问道:“我哥哥要你救那小人君?可梦里我的结局,是与他一同葬于魂散海,这要如何才能得救?”

  歧伯还要说什么,太子穆寒却捧着一摞竹简匆匆跑上山来。

     “君上,君上……”穆寒喘着粗气,顾不得有旁的神人在,累得气喘吁吁刹住步子急停在云下,因着气息不稳,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穆寒,你莫急,慢慢说,慢慢说。”云中君自云间一跃而下,动作之快仿佛她一直不曾在云上那样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坐着。

   歧伯一眼看出这小太子乃是女扮男装的女儿身,又听她名为穆寒,顿时大惊道:“你你你……”

 

        场面正混乱时,清透而磁性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我当何处贼偷盗取我书房珍品,未曾料到竟是堂堂太子。”辞水似笑非笑,携两袖清风从容不迫地从暗处背着手走出来。

  

        他眼神凌厉,洁净白玉般的面庞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既不皱眉,也不展颜,叫人猜不透他的情绪。歧伯一见此人神态气度神似自己已故的先师,顿时吃惊至极,又是一阵“你你你……”

 

     云中君有意无意地走到穆寒面前,替她挡了辞水的路,十分乖顺地笑道:“这书是我近日在寻之物,想不到竟然在你手里。阁下何妨借我几日,来日我若得自由,此山便归你。”辞水有些生气,他本来不太在意几本他已能倒背如流的古迹的,但是此事关碍焰冠、或者说此时的云中君,他便不由得上心起来。

  他生气他以为他们之间互相信任,到头来,本来向他讨要本书的一桩小事,竟还要委人去偷。

  

         云中君瞧见书卷眼睛发亮,宝贝似的接过竹简摩挲着,目光一刻不离上面的“鳐山遗志”四个字,“穆寒也并非刻意,且它真的与我有大用处,待到他日你不会反悔吧?”

   云中君笑着,盈盈月华与灿烂星光轻抚上她的脸庞,她向辞水眨了眨眼睛,脚边生了软云。歧伯惊讶至微怔,他看着熟悉的一幕,一时有点明白,一时又不太明白。他只得在心里感叹太阳烛照的安排真是妙极。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辞水领着一大一小为花圃除却杂草,彼时正值春耕,冰雪融化成涓涓细流,蝴蝶蜂儿四处飞舞,花圃里的泥土宛如会呼吸的活物,散发着清新的味道。两个孩子里,大的那个看着年纪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尚不及弱冠;而小的那个仍是总角年纪,在花丛中怡然自乐,笑起来一双明眸恍若一对弯弯的小月亮。

  小的那个摇摇头,答道:“徒儿不知。”

  却被大的那个拽了一下,趴在孩童颊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他们的师父不急不慢,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交头接耳。

  “昨日不是才讲过?这味药于你的病可是有大用处。”

  辞水蹲下身子,周围都是争奇斗艳的花朵、芬芳馥郁的香气,他把才折下来的药材放在小小人儿的掌心里,注视着她明亮的眸子,即便碧衣青衫落在气息润泽的泥土上,已沾了些微泥渍,也不甚在意。

  

   “它真的与徒儿有大用处吗?徒儿忘记了,师父不会因此责备徒儿吧……”小的那个委屈巴巴地瞧着师父和他手中的一枝,眨巴眨巴大眼睛,语气像是撒娇。

  “不会。”

  辞水温柔地笑起来,引来阵阵微风,无数花朵于风中摇曳,像初生之犊角上的露水般的笑容深深浅浅的融进春光。

  

         好个一模一样的画面。

  歧伯还没开口,却见穆清掀开锦衣青袍席云而坐,表情温和了许多。

  “不会。”

  他笑起来,将浮熤的手握在掌心处。太子穆寒瞧着这莫名和谐的画面颇有些震惊,连连感叹今日这中皇山真是热闹极了。那位她要救的神君,竟不知何时已与自己的哥哥暗生情愫,一时心情复杂,竟恍惚起来。

  

       “无论发生什么,这件事都必须要做,且必须要成。”

  过万鬼城时前代云中君的一魂所嘱咐她的话,她仍然历历在目。

  尽管她喝下孟婆汤,早已忘记前世之事,却落入了神编织的密网被施了诀,偏对那孤独一魂的托付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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