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别离歌

桐花在月光下反射出雪白的光晕，带着虚幻的温暖错觉。细碎的花瓣纷扬零落，沾在浓密的睫毛上。周身依旧环绕着近乎炽热的温暖，桔梗睁开眼，云绸被眼泪彻底浸透，湿湿地贴着面颊。夜风吹过，水痕未干的眼角传来斑驳的微凉。

模糊的神智在刹那间变得清明，桔梗终于慌乱起来。荫刀却像是毫无察觉，双臂牢牢禁锢着她整个身躯。面容间是近乎呆怔的迷茫。像是身处极寒之地，榨取着怀中仅剩的温暖。

几番挣扎后桔梗终于垂下双手，一动不动地被他抱着，身形间掺杂着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慵懒。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陶土在体温里一点点暖透，变回常人的温热。桔梗伸出右手，掌心触碰着男子的肩胛。白色式神悄无声息地贴在他背后，瞬间融进身体。

“我改变主意了。”声音略略干涩，带着某种劝慰般的柔和。

“我绝不会让他碰你一根头发。”

一切戛然而止。

温度、触觉、萦绕的呼吸，闪烁光晕的弧线，都在那个瞬间褪去色泽，重回昔日的寂静和暗淡。

猩红色的眼底终于浮现出梦境初醒般的惊愕。巫女依旧依偎在他的怀里，掌心按压着滚烫的心口，温凉却异常真实。细微的战栗顺着指尖扩散，逐渐蔓延至全身，就像被用尖刺穿透心脏般的，由内而外，发出细微却剧烈的颤动。

桔梗不记得他恐惧过什么，但那一刻她真实地感受到被压抑在心底极深的恐惧，就像隐藏在渊海下冰冻岩石，她隐约看到沟壑纵深的裂口，又在须臾间被深渊再次吞没。

荫刀缓慢地松开手，一步一步，后退出两尺的距离，眼底是恢复清明后的淡漠。身侧是三人高的桐树，白色的花瓣零落而下。月亮透过茂盛的树冠，在地上投射出银色的光弧。左肩残留着大片斑驳的泪渍，他背对着她，仰起脸，沉默地望着月亮。

“要走了吗。”

桔梗伫立在原地，终究还是转过身，或许是回想起先前的失态，面靥上透出淡淡的微红。

“他今夜回城，你待在这里，会有人带你走。”她定住神，语气变得认真。“我会亲自解决他。”

“然后呢。”他问道。

“我该走了……”她低下头，“碎片还在，我的使命也还在。”

“那个巫女死了。”荫刀冷冰冰地说道，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有那么一瞬，桔梗觉得，他似乎有很多的东西想说出来，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胸腔里是极力压制的沉重呼吸

“可那又怎样呢，”他的嘴角扯起一丝很浅淡的微笑。

“迟早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从来不是一座城能困住的女人。”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周围突然变得有些冷，白色花瓣零落在风中，雪片般纷扬而下。桔梗保持着一个不回头的姿势，他再没说什么，她也就没有多问。就在她离去的那一瞬，荫刀突然转过身。

“你会杀他吗？”

他很轻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微弱，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桔梗站在原地，黑色的长发垂落而下，遮住两侧的视线。余光里她知道他在看自己，表情模糊，身影沐浴在月光里，透出一层凄凉的黯淡。

“他是自找的……”

“你会杀他吗。”荫刀再一次问道。

桔梗再次静默。

“会。”她坚定地说道。

“他毁了太多人，包括我。”

荫刀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再次背过身的时候，她听到了叹息的声音

“应该的。”他说。

“你和他不同，”桔梗平静地说道。

“你该回归人类的世界……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又为什么要走？”他问道。

“做普通的女人不好吗。”

桔梗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在桐树的边缘堪堪站定，身影在月光下若即若离。很慢很慢地，她微侧过身，温柔地笑起来。

“好啊……可你说过，人一生最想做的，和最想成为的，很多时候都不一样。”

“我曾经迷茫过……”她说道，声音里带着多年积雪消融后的轻快和解脱。“想我天生是谁，想做什么，又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后来我想通了。”

“路都自己想走，才能走下去的……有些事与生俱来，可大多数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选择。”

“是我自己选择成为巫女，所以没什么可遗憾的。”桔梗歪过头，露出一丝明媚的微笑，黑色的长发倾斜着淌下来

“谢谢你。”

荫刀看着那个笑容，后来的他每每想起，脑海中都是漫天雪白桐花的记忆。她就那么远远地站在那儿，朝着他温温柔柔地微笑，头发连同额前刘海成片垂落。像是触手可及的模糊光影，却又像隔着江水蒹葭般的遥远。空气都里属于她的发丝的味道。

城主眼底近乎炽热的温柔，逐渐消退重回死寂的黑色。他仰起头，面容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漠。

“你走吧。”他朝着虚空叹了一声气。

“有些事改变不了，有些人也没必要救。”

“如果……”桔梗突然开口。

“变不回人类也没关系，”她略略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

“城主也不想做了，想没想过当除妖师……”

荫刀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

“才不要。”

“桔梗，”在最后一刻荫刀停下脚步，对面是深渊般庞大的黑暗森林。他半只脚踏在阴影的边缘。

“你真的想让我活下去吗？”

他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露出温暖而明亮的笑容。

“这样就够了。”

他说着，干脆地转过身，身影彻底淹没密林深处。

桔梗低下头，朝着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走了下去。

身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荫刀停在在原地，听着木屐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左肩依旧残留着泪斑湿冷的触感，他垂下手，缠绕在手臂间的符纸裂成碎片，压缩成液态的瘴气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像是新鲜淋漓的血浆。

茂盛的花树在须臾间凋零，坍缩出大片干瘪的黑色枯枝。城主将毁坏的符文扔在地上，朝着人见城的方向不急不慢地走过去，黑暗中的瞳仁闪烁出妖冶的猩红色。

从利益的角度看，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况且他本人很少做没有绝对胜算的事情。

这一次是唯一的例外。

“那个鬼女没用了，”他朝着虚空平静地说道。

“告诉琥珀，留口气就行，再折腾就往死里整。”

六个时辰前

少司命看着手上的做工精致的式神人偶，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心虚，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你保证荫刀那家伙在你边上就行，反正不是除妖就行，放东西什么的不难。我这边刚好存了点奈落的触手残片，到时我弄点小骚乱，你也好找理由脱身，不过你得保证整件事彻头彻尾瞒着他……还有……”

少司命犹豫再三。

“我的确托付过你保护他，但讲真保不住才是正常，我们中国有句话，生死由命福祸在天……就算最后没成功，城主被奈落夺舍了，死了，再也救不回来了……咱们也得有心理准备，真的，别抱太大胜算。”

桔梗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

桔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密林，城主身上加持着符纸改良后的式神。在没有遭遇危险的前提下，即使自己也察觉不到他的具体方位。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少司命应该还在路上。奈落短时间内不可能发现这里，城主暂时还是安全的。确认周围没有奇怪的东西跟过来后，桔梗调转方向，朝着人见城走了过去。

深紫色的瘴气在远处炸起四丈的圆形气团。

桔梗没有回头继续前行，少司命提前打过招呼。瘴气团周围都加过隔离防护，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她真正担心的是积压在地宫中的瘴气，如果奈落真的躲在那里。一旦爆发方圆百里都会寸草不生，这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现在首要任务是与她汇合，在阵法失去压制能力前净化地宫，当然也消灭掉最棘手的东西。

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爆炸地点并不是少司命说过的西郊山区，而是紧邻城下町的上游，很显然四周也并没有她所说的防护。风里裹挟着足以致死的剧毒，昆虫和鸟类成群飞离，又在半空雨点般砸落在地上。整条江的上游的被瘴气彻底笼罩，污染后的江水泛出浓重的死气。她看到鱼类翻出水面剧烈挣扎，片刻后只剩下白花花的鱼骨，边缘泛出黑色的泡沫。

桔梗脸上的血色迅速退散。她已经走到了半山腰，能清晰地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天守，曲线形的屋顶呈现出优美的轮廓。山下是城下町星群般的灯火，淡紫色的水流以惊人的速度顺江而下。

桔梗眼底闪过一丝暴怒，她朝着人见城看了一眼，苍白色的死魂虫裹挟着她的身躯，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