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温筎言

当栾从床上坐起，揉着惺忪睡眼的时候，一阵很轻柔的风把纸条扬起，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他的枕头上。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那张纸条，有些疑惑，正打算先把林鸢叫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独自坐在大床上，身边的床单被褥都是整整齐齐的。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他迟疑地转过头去，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已归，勿念。”

笔迹清秀，是林鸢的字。

一簇小小的火苗从纸条上腾起，纸条的边缘肉眼可见地开始卷缩，发黑。

他惶恐地伸手按在纸条上，那小小地火苗一点儿也不烫，在他掌心之下仍然燃烧着，还有点儿温暖。

不一会儿，火苗就熄灭了，他移开手掌，纸条只余下了一小堆灰烬。

他慢慢地垂下手，眉眼低垂，一颗水珠落在了灰烬当中。

穿堂风拂起灰烬，在空中散开，细小的颗粒在缕缕光线中翻滚，最终缓缓落在了房间中的各个角落，归于沉寂。

朴实的木制书桌上蒙着旧记忆织成的网，边缘处有一个照相机摆放过的痕迹。

林鸢走后的第二天，栾就离开了他们曾一起生活过的小房子。

走之前，他原本还想再看看林鸢种的花，带上林鸢的画或是用过的一些东西，却发现所有柜子都整整齐齐，只有他自己的东西，林鸢没有送过他画，她自己的柜子也已经空无一物。庭院里的花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能让他留点念想。

他没有落泪，只是随意将行李收拾了一下，就背上相机，落下了门口的锁。

栾是旅游摄影师，林鸢是业余画家，他们相识在一个雨季里，那天穿着一身素色长裙的林鸢，坐在瀑边的一座小亭子，看见了在雨中拍摄的栾。

她没有把栾叫进亭子，就那么巧笑嫣然地看着他，欣赏着他在雨中沉醉的模样。

雨停了，栾才发现了这个注视自己已久的女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准备离开，却被林鸢转过来的画板上的画作惊呆了。

画纸上油墨点点，描绘了水汽弥漫的山间，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画中寥寥几笔青蓝便勾勒出他的身形，颇为生动。

后来，林鸢常常背着画夹随着栾翻山越岭地寻找合适的景物与拍摄地点，有时是坐在一边默默地等待着，有时则是提笔将栾与山川绘在画布上。

此后林鸢的每一幅画，都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林鸢走后的一整年，他没再去拍些山水风景，而是呆在镇子里的一家小摄影馆里给别人拍证件照。

一开始的时候，他会经常细细观察每一个人，好像能从他们的神态里洞察这些人的故事，然而来拍证件照的人似乎都不会笑，永远是沉着一张脸。

无聊，乏味。

各地的风景好歹也是个赏心悦目，这一个个似乎跟谁苦大仇深的样子，使他疲倦，厌恶。

“拍个小一寸的身份证照。”

“好的。”

放下浅蓝色的背景布，调整灯光，找好位置，“咔嚓”一声，相机里又多了板着脸的一个人。

栾无知无觉地做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步骤，将照片洗好，裁剪的时候他随意看了一眼洗出的照片，愣住了。

他无意之间，将相机里的其他照片也一同洗出，其中一张照片不同于其他的蓝底证件照，而是在一扇朴素的木窗边，春末微醺的日光斜斜地照进房间，铺洒在林鸢的长发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柔光。

林鸢的唇角微微勾起，左手五指打开伸到镜头前，似乎想要遮挡，却还是被栾的镜头捕捉到了她绽放的笑容。

知道她神秘莫测，知道她不愿久留，但是在心间流淌的滚烫情感不会说谎，他还是抵不过内心深处的呼唤。

栾匆匆忙忙地背上相机，仅留下了一张纸条，便离开了照相馆。

去哪里？他不知道。

栾渐渐远离熙熙攘攘的小镇，克制不住地踏上小镇郊区葱郁的土地，细草扫过他的裤腿，雨后的露珠将它沾湿，微凉。

草地上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远处是层峦的高山，几只松鼠沿河奔跑，白桦树的清新气息缓缓飘来，带来了点说不明的情绪，轻轻的，软软的。

不知走了多久，溪流早已消失不见，暮色笼盖了树林与湖泊，他恍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他们相识的那座山的山顶。

他自嘲地笑笑，笑自己愚蠢，仅仅因为看到了一张林鸢的照片便又来旧地重游。

准备转身下山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住了。

难言的情绪在心头萦绕着，心跳逐渐开始加速，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栾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

一个人影静静地倚靠在他身后几丈的白桦树旁，阴影之下看不太清。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指尖甚至也开始微微颤抖。

那个人沉默几秒，走到了夕阳之下。

林，鸢。

黄昏的暮光从树林上方涨潮般涌起，夹杂着难言的思念，柔光照在林鸢精致的容貌上，一双栾无法忘却的淡橙色眼眸尽是无奈。

还未开口，林鸢身后一群飞鸟被惊起，杂乱地拍动着翅膀，几簇洁白的羽毛脱落，从空中缓缓地往下落。

林鸢脸色骤变，慌忙上前一步，推开了栾。

“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栾被推得一个踉跄疑惑地转过头询问道。

还没等林鸢回答，羽毛就已落地。

刹那间，烈火四起，生生地在林鸢周围形成了一个火圈。

栾正想要上前的脚步猝然停下，热浪扑面而来，外套衣角被火舌燎到，不依不挠地向他全身袭来。

栾一惊，忙扯下外套扔在地上，怎知火苗一落地青草一同也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第三道身影从林鸢的背后缓步走出，一身黑衣，黑色的巨大兜帽下只露出了艳红的嘴唇。

“就是他呀？”

“小林鸢。”

“不…不….别！”

一道火舌死死地禁锢住了林鸢的脖子，只在一瞬间，她两眼翻白，被硬生生地锢着脖子悬空。

喊叫声破碎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

“今夜，是烈火的狂欢。”

黑帽之下殷红的嘴角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裂开，火苗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栾惊恐的眼神。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星辰暗淡无光。

被松开后的林鸢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火焰消退，空地上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土壤，林鸢，和一个照相机。

照相机的背带已被烧断，可其他部分却还是完好如初。

一场大雨于半夜瓢泼而下，冲刷走了昨夜的一切痕迹，雨水渗入地底，滋润着焦黑的土壤。

日出的曦光自遥远的东方而来，漫过山谷，溪流，湖泊，照亮了一片重峦叠嶂的山脉。

不知多久之后，一位异乡人站在山脚平原边的小镇街道上，背上挂着一个照相机，似乎在等着谁。

下雨了，他也不躲，有人好心给他递了一把伞，他笑着接过了，问他从哪里来，他只是笑着不答。

镇里的人得知了这位奇怪的异乡人，觉得他并无恶意，也都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小镇旁的池塘边，几位老人坐在摇椅上絮絮叨叨地说，这个人他们见过，在一家照相馆给人拍证件照，他们年轻的时候去过。

这么多年了，还是能一眼认出来，他一点儿也没变。

镇里人不信，只当他们老年痴呆。

呆了有快一个月吧，这个异乡人走了，临走时留了张字条，那家最后他留宿的人说，怪得很，那张字条在他看见上面写的是什么后就自燃了。

上面先是表达了他的感谢，然后说，他叫栾，要去找一个叫林鸢的人。

雨点稀稀拉拉地砸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是一年新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