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你听过冬天的雪地狐狸跳进去捕猎的声音吗？绒毛噗噗地响，融和以小碎雪粒和被掩埋的草地被压住的，沉醉中活泼的声音。
这本该是极美的景象，他们还约定来年的秋天去黄山看云，后年的冬天上山滑雪，最后去海滩冲浪，当一次汽艇上面仍由旗帜飘扬的海盗。雷狮甚至在卡米尔不知情的状况下早早准备好机票。
“你看这片云。它们把肥胖的身子挤在一起，三五成群，甚至是不同颜色的，混合在一起之后在我眼中就不那么像云。”
他们是站在黄山。
“大哥，但那是云海。”
“不觉得它更像海吗？你看，云雾在翻腾，这和海水中翻滚的浪有什么区别？”
随后雷狮就笑了，他指过去，眼睛却一直看着卡米尔，他眼下被两人竭力忽视的眼袋因为笑容显得更重。雷狮的皮肤随着即将到来的冬天变得更加苍白。
“恐怕唯一的区别便只有颜色了。”
夜晚缠绵的旖旎被咳嗽打断，就像某个人家被风吹断的竖琴，撕扯声音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气，雷狮差点倒在卡米尔怀里。他方在正准备站起来，为两人拿一杯热腾腾的牛奶。
卡米尔从来没想过，一向以嚣张霸道的面容对待外人的雷狮，会变成只能卧铺在床，只能用营养液和导管续命的病人。
又或许他早该料到，自己的大哥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从容健康—— ——也许只有过多分量的从容，雷狮从来没怕过死亡，这他知道。
但是在雷狮切切实实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卡米尔着实是愣住了。
他看到从雷狮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触目的红色挂在经常给自己昏沉亲吻的唇边。因为咳嗽被逼出来打湿睫毛的泪水慢慢流下来，停在鼻头，有好些个夜晚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候，雷狮吐出来的热气就打在上面，连同他的。还有不断抽气的胸膛，看上去用力的呼吸着，却连一个卡米尔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只能吃痛地拍他的背，叫他轻一点。
纵使他竭力要忍住自己胸口的疼痛和咳嗽的欲望，但是已经变得沉重且无力的身体显然并不乐意要雷狮这样做。神经又在作祟，它迫使雷狮强烈的呼吸，又因为呼吸撕扯到喉咙，最后又陷入无休止的咳嗽中去。
而一向横扫无敌的雷狮怎么会愿意说出叫人对自己轻柔一点的话？卡米尔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的大哥真的已经病入膏肓。
说着，他哽咽一声，眼眶有点发红，却没有湿。我实在说不出口安慰他，只能安静一点，听他把故事讲完。
“我便联想到他曾经问过我的海盗，他却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雷狮和平常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笑容还要添上几分嚣张，貌似是仗着自己已经无力，便没有人敢拿他怎样。只有等所有人都相继离去的时候才收敛了笑，他自己坐起来，把目光放空几秒，然后转过去看卡米尔。
然后卡米尔就哭了，因为他看到雷狮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开过刃的小刀。手掌正中流出来刺眼突兀的鲜血沾到削了一半皮的苹果上，雪白的果肉又被染红，分不清究竟是果皮还是果肉了。
“这把刀突然就把我的手割破了。”
雷狮却只是看着他，正要笑笑，却看到他止不住的流泪，眼里流露出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无奈，也许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他想走上去抱抱卡米尔，却发现自己无法带动自己随意动作，不管是下床去还是放下那把刀，他都不能轻易做到—— ——他不愿将刀放下，却又不能自如下床。
卡米尔在雷狮面前哭的时候，两眼湿透了，泪水盈眶，毫无遮掩，就像是被雾气反复晕湿最后终于在表面凝固成水流下的蓝色石头。那双眼睛把他的悲伤和无措暴露地一干二净，其实他在害怕，他害怕雷狮手里的刀会刺穿他自己的心脏，他怕雷狮真的因为病痛离开了，不再回到他身边，从此消失的一干二净。就仿佛卡米尔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号人一样。
而雷狮又是多么高傲的人，卡米尔想着，估计他的大哥怎么样也不会愿意自己是死在一张没有任何用处的病床上吧。
“嘿，卡米尔。你不会以为这样的病痛会把我打败吧？”
雷狮显然不太看得卡米尔的眼泪，随手把刀摔进桌上的蛋糕里，拿了纸巾擦一擦手，竟然是犹豫了几分，才把卡米尔搂进怀里。他拍他的背，用另一只手揩干净他眼睛旁边的眼泪，顺便捻走一根因为泪水掉下来的睫毛。
“你看我，我还能对你笑，甚至把你抱进怀里。你想要亲吻吗，快别哭了，你大哥现在好得很，知道吗？”
显然，这话说出口后连同他自己都不愿意过分的相信。拥抱会挤压他的肋骨，虚弱消瘦的身体只能带来疼痛。就连接吻，他甚至可能在两人刚闭眼的时候猛地开始咳嗽，接着便有血液。
那双用鸢尾花汁调色的眼里这时才显得几分落寂，他不为自己的病症，也不为也许会到来的死亡，但是他还是开了口，他对卡米尔说。
“你还记得海盗吗？他们可以在无际的海域横行霸道，随意指使自己船只的方向。他们能够自己给自己掌舵，是活着还是死亡都由自己决定。这才是我想的。
我一直想着，有一天我能够飞出去，当然要带上你。我们抢来一搜船，再交几个和咱们一道的朋友。我们去做海盗去。”
雷狮让卡米尔爬到床上，靠在自己的肩头，还用手搂住他。下巴在卡米尔有柔软却有点毛躁的头发的头顶轻轻蹭几下，又用手拍他的背。
“那时候我做船长，要有一张地图，你便做我的军师。你用笔圈起来的地方，我们都要去一趟。我还要揪下一只海鸥身上最柔顺的那片羽毛，给你做顶好看的新帽子，那羽毛就作为装饰。
你觉得我会断掉一只手脚吗？或者被敌人戳瞎一只眼？我若是真的毁了容，卡米尔，你还会舍得给我亲吻吗？”
这人佯装出几分软弱来，用一双发光的眼睛望着卡米尔。有一颗虎牙因为笑容露出来，不偏不倚撞到卡米尔心上。
“大哥，您明明知道的，不管您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停止对您的爱意。”
顺其自然就接了吻。
那日雷狮睡得极早，卡米尔还能看见窗外已经烧起来的黄昏和大片大片松软的云。树叶有几片被风拖起从窗外丢进来，正好落在卡米尔摊开的书本上。
他看着雷狮紧紧闭上的眼，不远处就有才贴上的心率测试仪。忽然间就有了冲动，卡米尔爬上床去，带上几分紧张将身体支撑在雷狮身上。他用那片叶子描摹雷狮的脸庞，轻轻扫过眼皮，用树叶去勾睫毛，又拿叶茎去戳嘴唇，然后才开始轻柔地吻上去，隔着一片绿色的叶子。
后背被搂住，手上稍微用劲卡米尔就趴了下去，正好和雷狮的身体错开。那片叶子被咬破，有舌头从叶子破开的缝隙里钻过去。
雷狮在后半夜重新睁开眼睛，他只是梳理几下卡米尔的头发。
他只是轻声念叨：“卡米尔啊，唉，卡米尔。”
接下来一整晚，都伴随这样反复无常的叹息。围在一起的人群哭泣的不止，没人知道那晚卡米尔为什么不哭。他只坐在那里，轻轻捏上雷狮的手，反复送一个吻过去。他甚至笑了，少有的、露出牙齿的、温柔的笑。
他喊来医生，却始终不肯再喊他大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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