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红鸾钗

“伊楠！”慕容几乎是扑到我面前的，甩开了身后的一众人等，在他的手触到我的一刹那，银刀滑落，碰出一串响声。

我望向他，心里涌上无数个解释。他很认真地看我片刻，然后偏过头，黯然问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缓缓行了个礼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今日奉主子的命来查验瑶贵人抄写的书卷，因着贵人未曾抄写，故而……”

“夏伊楠，这套说辞你几时想出来的！”

“皇上，奴婢不敢有虚言。”我将声音放得软糯了些，“皇后娘娘的手牌还在呢……”

他依旧看着素瑶那覆着一袭月蓝色的身体静静躺在那里。

“当真那么舍不得？”我问。

他看向我的眼神古水无波，语调近乎平淡：“你的意思是，皇后给了你个旨意，她未能完成，所以你杀了她，就在这紫竹殿里亲手杀了她。”

“是，”我的胸膛像是堵着一块巨石，“听闻皇上从来只对这些女子有三天恩宠，可她已有这么多日。难道皇上，还没有宠够？”

我的刻意言之迎来他的一阵笑，然后他道：“你当真不怕死？”

“怕。”我笑了笑，语调很轻，“但伊楠亦不后悔。皇上随意发落便是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慕容一把拉过我，小声道：“从后庭出去，今日你没来过，朕更没有见过你。”

借着他推我的力气，我一路跑回了凤仪宫，反锁上门，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坐在门边。我杀了一个人，用迷药，用银刀。所杀之人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她只是个女子。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让我的心跳又一次飞快。

我小心翼翼的询问后才开了门，进来的是苏嬷嬷，她关切地看着我问道：“姑娘，宫里的大太监抬了具尸体就出了静思门，说是瑶贵人殁了？”

我点了点头：“皇上说是殁了？”

苏嬷嬷闻言，心下明白了些：“莫非……那行人不过两个小太监而已，都是三缄其口，一句多的话怕是也不会说。”

“嬷嬷，我这手上再也不会干净了，它沾了一个人的血，血红血红的，再也洗不干净了……”我举起手来，透过细长的指缝望见若隐若现的烛光。

“姑娘不是冲动莽撞的人，想来如此做了自有如此做的道理。”

“是吗？嬷嬷，若我说她不是良人，而是一个细作。殿中看似奢靡而点的金丝檀是为了掩盖一种香气寡淡、毒性缓慢却可致人七窍流血的香料，你可会信我？”

苏嬷嬷拉住我：“姑娘是说，她……那要是这般在殿中点着，皇上又日日去，那岂不是必会中了这毒了？好，好，姑娘到底是为着皇上想了，只是这话也该告诉皇上，让他明白姑娘的一片心啊！”

这大概是她对我说过最直白的两句话。

“我并非是要护着他。”我道，“这事我未与皇上说，你也最好当做不知道。我并非是为了让皇上记挂我什么好处的。”

她苦笑着摇摇头：“即是这样，姑娘也不必太自苦了，这宫里没有什么清清白白的人，无愧于心便是了。”

“无愧于心……”这四个字于我实在讽刺。

苏嬷嬷走后，我将自己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今日，我虽拿了图娅的手牌，但谁也没有给过明着的旨意让我就这样以私刑了结一个正受宠的贵人。慕容几乎是眼见着我做了这样的事，他的悲伤愤懑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可他又没有处置我，只是让我走了。

此后，我怕再不是他心里那个单纯素净的少女了吧。

挨到了早晨，我起床打水，一推门，慕容就站在门外。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却没有戴毡帽，亦没有拿手炉，一双眼也是通红。我缓缓放下水桶，看似淡然平静，心里却已经波涛汹涌。

“她，没有救过来吧？”我淡淡问。

他没说话，还是看着我。

我缓缓走下台阶，迟疑着去拉他的手，冷得几乎没有温度。我一颤，问道：“什么时辰来的？站了多久了？”

他一偏头，道：“不记得了，大约有几个时辰。”

听着他一贯好听的嗓音也有些沙哑，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我极力忍着眼泪，不肯让它掉下来。

“一夜了，你怎么还没有哭够？”他轻声问。

“皇上先进来吧，外面冷。”我紧咬住牙关，很快地背过身去，进了屋门。

慕容脚步不疾不徐，缓缓进了门。我让他坐在榻上，生起个暖炉让他捧着，然后在他身前缓缓跪下，道：“谢皇上不杀之恩，昨日我所做之事哪怕皇上如何惩罚都是不为过的。皇上不悦，大可惩罚我，只是别再这样失魂落魄了。”

他并不急着让我起身，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朕只想要一句真话，这么难吗？”

见我不说话，他一只手捏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你何等聪慧机敏之人，若是不想做、不愿做、不该做，怎么就想不出半分办法来了？你真当朕一丝一毫都不了解你吗？”

“皇上心思缜密，奴婢不敢轻易揣度。皇上这是怪奴婢遵了主子的懿旨？”

“你起来！”他的声音里藏着一阵寒冷的怒气。

我站起身道：“皇上宠爱瑶贵人，应当也知道各宫主子心里到底都是介怀的，且不说皇后娘娘，就连一贯不参事的娴妃娘娘怕是也说不清楚的。皇后娘娘整肃后宫手段狠辣了些，可这瑶贵人却又实实在在是个和善主子了吗？皇上既然怪我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我恨她，恨她一进宫就得了你的宠，得了你如今还为她失魂落魄！”

他笑了一声：“夏伊楠，你是说你和后宫里的女人一样嫉恨她。”

“皇上如此气愤，怎么不去凤仪宫问罪，反而来奴婢这里呢？”

“你以为朕不想？”慕容挑眉，“但朕不能去。去了，就得先把你架上断头台。”

这事上，他的一言一行让我琢磨不透。我行了个礼：“不如让奴婢去为瑶贵人守灵吧，日日向她忏悔，向皇上忏悔。这样，或许皇上心里好受些，我也能多恨皇上一点儿。”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铜炉落地，溅出点点火光，他道：“你不过是仗着朕不忍心！”

我默然，他也不再说什么，就这样呆了很久，他最后站起身，朝房门走去，留下一句：“守陵就不必了，朕没有安排她下葬皇陵。朕荒淫无度的名声里不差多她一个，世人只当她又是进了幽双门便罢。”

我跪俯在地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了，才抬起头来，望着高处的小窗，轻轻道了句：“走好，素瑶。”

因下午是我当值，午时**草换了衣裳，快步走到凤仪宫的正殿。图娅正静静坐着，旁边有个侍女在静静立着。

我行礼后，她道：“皇上传了口信来了，说是瑶贵人突染疾病，昨夜发疯暴毙，是宫中丑事，要秘而不宣呢。”她心里始终对那日殿上之事没有释怀，慕容如此做法又切实脱了她的干系，如今她听闻这消息高兴得紧。

“是。”我说不出任何附和她的话。

“嗯。”她直起身子，“你去向娴妃传个信，就说本宫体念皇上痛失瑶贵人，想邀她一同去看看皇上。”

我应下来，朝柔福殿走着。

想来十日之期已将近，素瑶一事尽管非我所愿，却也总算是了结了。必须尽快筹谋孟霞和九王爷的事情，否则若是孟霞和潇晴未能得宠，分到各宫做了奴婢，要筹谋便是难上加难了。

走进柔福殿，娴妃应是刚刚练舞回来，一身白色舞衣还没有换下。我躬身行礼，她却是一挥手，淡淡道：“不必行礼了，这宫里你本是熟悉的。”

“娴妃娘娘。”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我做不出任何解释，“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请娴妃娘娘同去看望圣上。”

“这桩事皇后娘娘运筹帷幄，你与本宫皆是推波助澜的手，”她散下练舞时盘起的长发，在铜镜前卸下钗子，“你觉得本宫此时该去吗？”

我读出她语气中一丝悲凉，回道：“娘娘，奴婢已经备了轿辇，若是娘娘今日身体欠安，奴婢……”

“本宫只问你，皇上真那样宠爱她？”

“娘娘，奴婢不知。”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皇后娘娘说，皇上心内郁结，一时病了。”

“皇后怎么还没明白这个道理，皇上此时回护的哪是什么瑶贵人，”她笑了，有些苍白：“明明你与本宫之间已经势不两立，本宫心里却还是信任着你。你不是什么忠于我的人，但你也与这宫里其他人不一样。”

眼前是被我背弃了的娴妃，这令我心中五味杂陈：“奴婢与这宫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至少……”她垂眸道，“阿洬待你与旁人不同。也罢，本宫与他，他与你，都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呢，不过是本宫守着这柔福殿，你自求多福做了皇后娘娘的掌事宫女，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外邦的女子肆意享受他的恩宠。”她说完顿了顿，又笑道，“外面候着吧，本宫即刻就来。”

我如一个木头人般走出大殿，娴妃的话不断在耳边盘旋。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察人观物的本事也实在厉害。偏巧是每每遇上慕容，她就方寸大乱。

她出来时换上了一身月白色长裙，没有戴什么饰物，只是那支红鸾钗依旧闪闪发亮。我扶她入了轿辇，便退到了队伍的最后。此时此情，我绝不愿再见慕容一眼。

我绕到荷露轩，见到了潇晴，她正在门前浇花，穿着一身山茶花样的袄裙。

看了她一会，竟不知道上前能说些什么，直到她看见了我，快步迎上来。“楠姐姐？你来了。”

我一笑，却有些尴尬：“娘娘去看望圣上了，我得了会闲。”

她拉过我，还是那般亲近的样子：“这两日，我一直很想见你，可是如今在这里待选，反倒不能四处去走，没想到姐姐今天就来了。”

“潇晴。”唤出这个名字，我顿了顿，“瑶贵人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皇后娘娘今日给南国留了书信了，惋惜瑶贵人，还送了一些上好的财物去。”

“一条人命与一些不值钱的财物，如何能比呢。”我叹了一声，“你是不是很难过？”

她的目光暖暖的：“我不为瑶贵人难过，但却很想念那个和我同来的素瑶。姐姐，她是因为言行无状被皇上厌弃了吗？”

我从未想过这话若是有人直白问出来，我该如何答。

“不是的，潇晴，这事情并不是一句两句所能说明白的。”

“那是……”她压低了声音，“与姐姐上次问我的那件事可有关系？乌苏王太后的事？”

她的双眸明亮非常，让我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对不住，主子们的事情做奴婢的不能多加过问，这宫里做多错多，知道了也得当做不知道，否则就是十足十的蠢笨之人了。”

“楠姐姐，潇晴明白。姐姐不愿说，潇晴就不问了。只希望这很大很大的地方，也能存下一些真心，我愿与姐姐真心相待。”

我的手颤了一下，道：“为什么如此待我？”

她笑道：“姐姐容貌绝佳，才艺双全，琴声动人，但最打动我的，是曾经你有胆识救下一个刺客，恰好，那个刺客我也认得。”

她竟然毫不避讳南辰曾经入宫行刺的事。

我也笑了，虽没有应她的话，却说：“不要想着做下一个贵人，五天之后，要分到各宫时，我定会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你也到凤仪宫来。”

这时迎面见孟霞走来，一身华服，脂粉气很是浓重。

“这不是……夏掌事吗？”她笑着。

“见过孟霞姑娘。”我微微行礼。

“不敢当。”她缓缓来了一句，“如今夏掌事年纪虽轻，倒也算是宫中的姑姑了，哪敢当夏掌事这样一句称呼？还需要夏掌事多多提拔。”我一笑，暗暗瞥了瞥她的神情，淡淡说：“一定。”

她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俯在我耳畔道：“谢过夏掌事了。宫中人还说夏掌事一直想攀附皇恩，今日一叙，看来只是谣传罢了。”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傲人气息，狠狠滚过我的尊严。

我望向她，笑着说了句：“奴婢告退。”

潇晴拉拉我的手，我笑眼望着她，缓缓退去。

我见天色已经转暗，就快步让苏嬷嬷先给慕容清送了张字条去，自己去迎图娅回宫。

大约等了半刻，图娅与娴妃一同出来。娴妃只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回宫去了，我轻扶着图娅走在回宫的路上。

图娅亦步亦趋，走得很是稳当，走着走着突然道：“皇上他……对你有过任何承诺吗？”

我一惊，连忙答：“奴婢惶恐，不知娘娘怎么会如此问。”

她不说话了，步子又放慢了些，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又道：“你无需吓着了，皇上待你不错，阖宫上下明眼人也不是看不出来。别忘了本分也就是了。”

“是，奴婢遵旨。”我应声的时候她的眼色在我脸上反复打量着。

“停。”整个队伍都随着她的声音止住了脚步，她缓缓道，“伊楠，你去吧。皇上等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