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7年三月二十八日，是牛二水最痛苦的一天，因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最爱的陆美死了。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在骨头更加突出了，脸上还有一些泥土，那是抱陆美奔跑的时候地上的泥渍溅的。他双手拖拉着，肩膀的筋骨好像被挑断了一样，脚好像就是软泥捏的，骨头都化了。原本高高大大的人啊，现在就颓成了一个矮子。眼睛深抠着，嘴巴都干裂了。二十八日的下午他背着硬邦邦的人儿回到了坪子村，把陆美的尸体放在自家堂屋旁边的一个白色纱帐里，因为陆美是在外面死的，死后也不能进入家里。白纱帐是他的老母比他提前一点回到家里准备的。3岁的女儿牛丫不知道家里为什么突然人就多了起来，为什么家里会挂着白色的布，为什么每个人见到自己都想哭，。姑姑炒了蛋炒饭，但牛丫只是摇头说不要，牛丫不知道为什么往日自己爱吃的蛋炒饭这几天那么不香，那么不好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见了，但是她知道爷爷奶奶、爸爸都很忙，所以也不闹，就乖乖的看着这一切白事的进行，也不知道找妈妈。后来，牛丫的奶奶和牛丫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奶奶说，你就像知道自己要失去娘了一样，就和那头黄牛一样只要牛犊子亲眼看见母牛死去了它也不叫不找，母牛亲眼看见牛犊子死了时也不会去找去叫，一切都是生成的（老家那边会把一切命运或是自然的东西说成时生成的）。

陆美被安葬在与王麻子家换来的一块地里，因为陆美的弟弟前几天来看她时其中的一位朋友说那里适合安葬，正前方有2个小山包包，背靠清悠悠的大山是个好地方，将来被葬者的子孙会财源滚滚，福星高照。牛丫的舅舅和二水说了这件事，但不曾想那里会是姐姐的墓地。二水知道后便和王麻子商量了下来，王麻子是个邻居家着火冲在第一的人。安葬的那天牛丫看见爸爸把妈妈的尸体放在火盆里然后熊熊大火将妈妈一点点吞噬，又看见爸爸把妈妈的衣服全部烧了，奶奶也不和她讲故事了，爷爷往日是个不说话的人，现在更加寡言少语了。那天天气很阴沉，云很低，低到尘埃里的那种，所幸的是没有下雨，但悲伤比下雨时更严重，它压抑着每一个人想发泄的细胞。

此后牛二水便不再是那个勤勤恳恳，英俊潇洒的男人了，青布粗衣里的白衬衫黑了也不换不洗，他不再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家里的母猪都是老母帮忙喂的，还不知道在哪里搞到了一台照相机，拍了牛丫和老父母的照片，洗出来放到一个小相册里面。他把陆美所有的照片都烧了，包括结婚照。对于他来说睹物思人才是最大的折磨，所以他不想看见关于她的所有东西。三岁时的牛丫记性也是差，她丝毫想不起来她妈妈的样子只是见过陆美的人说她和她的妈妈十分相似，这让牛丫在以后想看她妈妈时就搬个镜子照照。脑子这东西有时候就是回开玩笑，它似乎会把痛苦悲伤的事情过滤掉。二水有时候会带着牛丫去村子下面的斜坡松树林边躺着，过路的看见就给牛丫很多甜甜的爆米花，多年以后牛丫觉得那是她那一段时间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那股甜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晚上回到家里，家里空空如也，少了陆美的家就像是还没装修的房子，只是一个空壳罢了。二水叫牛丫去水井旁的洋芋地里拔几个洋芋，晚上就用它当晚餐。牛丫去的时候遇见了刚好在挑水的邓庆芝，庆芝问牛丫你妈妈呢？想妈妈不？牛丫不知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不想，因为那样说好像大人会觉得自己懂事一点，而且奶奶也经常这样跟她说。牛丫蹲到比她还高的洋芋秧子底下去拔今天晚上的晚餐，也许是她太小，也许是洋芋太顽皮，她拔不动，拽了半天一个洋芋崽崽都没看见，就是土裂了一小条缝，还不一定是她的成果。邓庆芝看见她小小的身子在地里晃来晃去，八成是拔不起来吧，就笑着说：“丫啊，要不要大妈帮你啊，还是我来吧！”于是邓庆芝帮忙把牛丫带着的竹篮子里请全部装满了洋芋。牛丫回到家，牛二水把洋芋煮了就着腌制的小蒜叶当作是晚餐。自从陆美去世以后牛丫就觉得家里好像断粮了，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两年以后，牛二水在别人的介绍下娶了老屋村的邓巧儿。邓巧儿原本和李子村的一户人家是有婚约的，但不知道牛二水用了什么方法就把人家给带回了家。邓巧儿来到家时牛二水还是很疼他的但是在二水心里他还是惦记着陆美，陆美当时在吕家村是最好看的，也学的一身居家本事，家里老是让她收拾的整整洁洁的。相比之下邓巧儿就要邋遢太多了。她总是把换下来的内裤堆到没有换洗的了才拿去洗。也不爱收拾自己，总是给人一种窝囊的感觉。对牛丫倒是也不算坏，下地干活的时候她总是一把把牛丫搂到背上就去了。只是有一次在三亩地里除草时，二孃把家里的钥匙从地梗上扔给她，她没有及时的去捡起来，后来想起来的时候钥匙不见了。她对地梗边玩耍的牛丫吼到：你把钥匙拿哪儿去了，快点去找回来。牛丫心里也是憋屈，因为自来时她就一直坐在那里玩，她不知道为什么邓巧儿要怪她。邓巧儿见牛丫不说，还坚持说自己没拿就取了一截枯死的金丝梅树干指着牛丫说你要是今天不找到我就打死你。然后邓巧儿拿棍子把牛丫从三亩地一直逼到了村里大伯家门口，五六月份的时候没有谁会大白天的在家，所以牛丫就被打了蜷缩在大伯家的门槛旁边抽泣着。邓巧儿见状就也没办法了，况且万一被路过的行人看见她打牛丫也不知道会议论写什么，就走了。人啊从来就没有好于坏之分，只是每个人坏的程度不一样，这是正确的。五月的太阳很毒辣但人心更比着骄阳更让人蜕一层皮。 晚上回家后牛丫也没有对爸爸说什么，只是吃饭时不敢看邓巧儿的眼睛了，也不看她爸爸的，就闷着吃自己的饭，晚上去奶奶家和小孃一起睡。奶奶看见牛丫红红的眼睛知道是受了委屈但是不知道是邓巧儿打了她。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会说什么，因为钥匙是牛丫弄掉的，也不好和大人计较些什么。但在牛丫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级，多年以后牛丫对于邓巧儿的记忆依旧只是她毒打自己以及后来她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回娘家。

牛二水虽然和邓巧儿表面上不吵也不闹，但他心里就是不喜欢邓巧儿。当初和她在一起纯粹是怕自己二婚还有小孩没人嫁给自己。现在在一起生活久了对邓巧儿就越加的厌倦了。从晚上邓巧儿脱光了衣服贴着他睡他都只是把脸往另一边偏。对一个人的厌恶感就像是河水的堆积作用会使凸岸越来越凸，邓巧儿也慢慢的感受到了牛二水的这种情绪。自己也是即害怕又孤独的。她与李家村子的那户人家取消了婚约，牛二水家老母亲和老父亲还卖了家里的羊凑了4700元钱给人家送去，还挨了一顿骂。现在如果牛二水要嫌弃她她自知自己以后的夫家又在哪里。她努力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和牛二水的关系，但对牛丫还是一样的态度。邓巧儿来二水家也有半年左右了，但是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这让牛二水甚是高兴。

虽然陆美死了但是牛二水和陆喜还是很要好的，他们的关系直到一年后牛二水没有去给陆美上坟才破裂。陆喜是陆美的二弟平时就和陆美很要好。今年的陆喜家要减羊毛了，牛二水就去帮忙。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兄弟，牛二水家里现在都还有一张当时牛二水和陆喜的照片，陆喜将上臂搭在牛二水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牛儿水就显得憔悴许多。陆喜说他喜欢他家村里最上边刘家的女儿刘英，但是牛丫的外婆说刘英她妈以前还没有嫁到刘家来时就怀了刘英，说她都不知道是谁家的娃娃，反正就是不同意陆喜喜欢刘英。但是陆喜晚上还是喜欢去她家串门，刘家对于这个殷勤的小伙子倒是满意的，所以也不阻拦他们见面。牛二水去他家时，陆喜就带着牛二水一起去刘英家。牛二水说你就不怕你老母亲一哭二闹不同意啊，到时候白球拉拉的。陆喜说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时看她还怎么说。牛二水和陆喜晚上吃了饭就直接去了刘英家，路过陈家时陈家的狗追咬过来，牛二水吓得后退了几步，远处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快速跑过来帮他两打狗，胖女人对狗骂骂咧咧的几句狗就回去了。随后陆喜和她打招呼，陈樱桃你吃饭了没？陈樱桃说，噢二叔，我吃了，你又要去英姐儿家啊。陆喜笑低了头说嗯。说起来陈樱桃还小陆喜一辈，叫陆美也是叫三孃的，本来该叫牛二水一声三姑爹的，但好像之前没见过就也生疏，至少对于牛二水来说是这样的。之前他来吕家村每次都和陆美一起，有她在，他好像看不见其他的女人。现在好像看见好多姑娘都即熟悉又陌生。牛二水看着这个过来打狗的女人虽然矮矮胖胖但是长得还算可以，只是走起路来像怀孕的母牛。陈樱桃也看见了牛二水，脸瞬间红涨了起来，真真像是一颗熟了的樱桃。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牛二水，因为陆美家离她家就是一墙之隔，以前她总是看见牛二水背着苞谷来陆美家，还总是和陆美成双成对的进进出出，笑起来也很好看。这次牛二水在陆喜家呆的比平时久一些，他和陈樱桃之后也见过几次，但都只是打个招呼就过来而已。刘英和陆喜倒是情投意合，多年以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还生育了一儿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