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金凌已经有了几分家主的气势，只是见了江澄，又马上回到了从前的模样，跑到江澄面前委屈巴巴地喊舅舅。

金凌总归是金家的人，金家的家事江澄也不好插手，金氏子孙众多，金凌也有不少旁系叔伯，五代以内的堂兄弟更是不少，只是关系一般，并不亲近。如今金光瑶已死，金凌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觊觎宗主之位的人不少，但也对金凌的舅舅——江澄畏惧三分。江澄这些日子不去兰陵，也不过问金家之事，便是给足了金氏面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金凌使乱，怕是江澄便真不顾什么面子里子，带着三毒紫电便要上金麟台问罪了。

只是江澄再怎么威名在外，有些事情也是他管不了，要靠金凌自己的。他能帮金凌一时，也顾不得他一世，只有金凌自己有能力，这宗主的位子，他才坐得稳。

这下金凌一声舅舅一喊，江澄便训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有人让你受委屈了不成？一点宗主样子都没有，你还是小孩子吗？”

金凌嘴一撇，眼见就要与江澄置气了，魏婴立马打圆场，乐呵呵地揽了金凌的肩，“金宗主在我家江宗主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嘛。”

江澄也知道金凌这些日子定是过得焦心，身心俱疲，他从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心下叹了口气，拍拍金凌的肩，“舅舅不在的时候，你总要长大的，不过你一直没有向我求援，说明你应是游刃有余。”

“也就，一般吧。”金凌自是知道自家舅舅这是在夸他，原本今日的清谈会他是有些慌乱的，那个人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从前在兰陵除了金老夫人之外，就数金光瑶对他最好。他有私心，却又知道不能有私心，他知道这一次清谈会有多重要，紧张得他两夜没有睡好。他还有一些害怕，只是现在见了江澄，他突然又有了依靠和勇气，再不害怕了。

三人说话间，蓝氏也抵达清河，大家行礼招呼，便要入坐。蓝景仪走到金凌面前，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唤他:“金宗主。”然后又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金凌面上端庄地点了点头，也朝他眨了眨眼。

其他家族陆续到场，巳正，清谈会正氏开始。聂怀桑仍是那一副懦弱的样子，把这些天因为棺木的提心吊胆絮絮叨叨说了一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也只有一个意思。

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来了快帮帮我。

魏婴戴着面具站在江澄身后，心道这聂怀桑怎么这么多年不见，还是同从前一样，胆子这么小，也真不知道这些年他这宗主的位置是怎么坐稳的。

聂怀桑合起折扇，朝魏无羡那边投去求助的目光，开口凄凄惨惨，“魏兄，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江澄原以为魏无羡又要当了这个英雄，但这一回魏无羡却是摆了摆手，指指自己的喉咙，不说话。一旁的蓝景仪行了个礼，这才开口解释:“魏前辈几日前吃坏了嗓子，说不得话，还请见谅。”

“啊？”

“他就是吃辣把嗓子辣坏了。”

半刻不到，蓝景仪原形毕露，金凌忍得用力，这才没有大笑出来。一是为蓝景仪一开始的装模作样，二是因为这失声的原因太过搞笑。哪有人吃辣能把嗓子辣坏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蓝景仪一向口没遮拦，话说完了才想起如今带着蓝家来清谈会的不是温柔的泽芜君，而是冷面神含光君。他后怕地瞧了蓝忘机一眼，见人没有要罚他的意思，赶紧低了头，努力把自己缩小，尽量降低存在感。

蓝忘机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拉住了魏无羡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

江澄倒是没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一直四处观察的魏婴倒是发现了。他不知怎的，像是被激起了胜负欲一般，两手搭在江澄肩上便开始给人捏肩，甚至是瞪了魏无羡一眼。

哼，你有人摸手，我们江澄还有人给捏肩呢！

江澄被捏得手里的茶都险些洒出来，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魏婴的腰，小声骂道:“你有病啊！安份点！”

魏无羡瞧了，低头用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字迹瞬间便不见了，他又抬头看着江澄挑了下眉。

江澄桌上显出水印子，三个字，“我没事”。

谁担心你有没有事啊，谁要你报平安了！魏婴轻声哼了一声，江澄只是端起茶杯，倾刻间桌上的水迹便消失了。

魏无羡那么能吃辣，辣失声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想来他只是不想抢了金凌的风头，故意装的。

“赤锋尊一世英豪，如今这般不论如何都已是对不起他了，依我看，不如就聂宗主和金凌一起决定如何处理。”江澄放了茶杯，朝聂怀桑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既然聂宗主不知道，不如听听我的想法？”金凌起身，“不管怎样说，金光瑶都是我的小叔叔，总是金家的人。可如今若是开棺，风险实在太大，且不说赤锋尊之前已化凶尸，连鬼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说不定金光瑶也……当下之际，我想……”金凌说着顿了顿，闭着眼呼了口气，又接着道，“请来九幽冥火，焚化。”

大堂之上皆是惊得窃窃私语，金凌尚且年少，如此狠厉的做法当真让众人吓了一跳。

蓝景仪惊得瞪圆了双眼，低声道，“大小姐……”

“不可以！”聂怀桑头一回这么直接地拒绝了别人的提议，仿佛之前六神无主的人不是他一样。“若是如此，大哥他便会灰飞烟灭，再无来生可言。金宗主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众人亦是附和。

“那敢问聂宗主，有何高见？”

“可以渡化，亦可以镇压……”

“别说笑了。”金凌再怎么强势也仍是个十五不到的少年，断人轮回他也不想，更何况那个人不管是不是真心疼爱他，都是他的小叔叔。他也有些情绪失控，反问道，“一旦成了凶尸，便再无转生的可能，所以仙门中人，入门第一件事便是接受安魂礼，以保证日后不会凶尸化，除非是被人故意做成凶尸。这些聂宗主您不可能不知道吧？渡化不可能，镇压又与焚化有何区别？一旦日后出了问题，风险又由谁来负责？”

“他是我大哥！”

“呵。”金凌冷笑道，“金光瑶虽做恶多端，可他也是陪着我长大的长辈，我难道就舍得吗？一时心软，日后遭殃的，怕就是在座各位的子孙后代了。”

江澄其实也没有想到，金凌竟然会提出这么狠绝的方案，可金凌说的也的确没错。不管怎么样都是不能再入轮回，拥有来生的人，不如狠下心，一劳永逸。

“可是鬼将军不就有神智吗，夷陵老祖不能把赤锋尊也弄成鬼将军那样吗？”一小家家主问道。

突然被点名的魏无羡眨眨眼，摇了摇头，凑在蓝景仪耳边说了什么，便接过蓝忘机递来的茶润嗓子，脸上一派痛苦的表情。

“魏前辈说，鬼将军是他做出来的凶尸，且不论当年花了多少心思，如今赤锋尊已不知是谁做成的凶尸，让赤锋尊拥有神智，他做不到。况且如今，他也不是当年的夷陵老祖，有些事情，他也爱莫能助。”蓝景仪当了魏无羡的传声筒，说完便又回到魏无羡身后。

魏无羡这是帮不了忙的意思，让别人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总归不是自家的事，若是自家亲人肯定是舍不得，但聂明玦与金光瑶，一个姓聂一个姓金，如今金家的宗主愿意狠之永除后患，除了聂家，其他家族又何乐而不为呢。

聂怀桑手里紧紧握着扇子，眼睛红得像是要哭出来，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同意了金凌的提议。众人又商量了时间，决定在明年上元节午时，将聂金二人用冥火焚化。而这请冥火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魏无羡的身上。

事了，清谈会便也结束了，金凌与江澄并肩走出了大堂。刚想说什么，蓝景仪便追了上来，一句大小姐在嘴里转了个弯儿，硬生生变成了金宗主。

“你没事吧。”

“我没事。”金凌伸手去握了一下蓝景仪的手，笑道，“我还奇怪呢，这回怎么只有你来了，蓝思追呢？你们两个不是一直做什么都是一起吗？”

“思追被含光君派出去云游了，说是要好好历练，怕是好几年都回不来了。”蓝景仪说着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想去的，可是现在云深不知处事务繁多，思追便叮嘱我留下帮忙。唉，不说了，你没事便好，害我瞎担心一场，我先走了。”

蓝景仪又向江澄行了一礼，“江宗主，晚辈告辞了。”

待人走远，金凌才对随行的金氏门生道，“你们先回兰陵，我和舅舅呆一会，明日便回。”

这边蓝景仪回了蓝家的队伍，他手心里全是金凌手上的汗。他觉得金凌好像变了，又说不出有什么一样了，只是觉得，金凌似乎和他们不同，金凌好像迅速地长大了。他之前在大堂上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说外甥像舅，金凌小小年纪便和他舅舅一般狠毒。

“怎么了？”魏无羡往蓝景仪头上拍了一下，“金凌不好？”

“没有，他很好。”蓝景仪道，“只是，有些惊讶，金凌变得好厉害。”

魏无羡拍了拍蓝景仪的肩，“对，他和他舅舅一样，都很厉害。”

……

云梦，莲花坞。

金凌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莲藕排骨汤，长长叹了口气。

“舅舅……”

他终于显示出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眼里泛了点点泪光，叫了一声舅舅之后，再不能说出别的话。

江澄少有地摸摸他的头，说:“阿凌，做得好。”

他其实一开始还想让魏婴帮一帮金凌，没想到金凌竟然不需要他的帮助便能把事情办好。他有些欣慰，更有些心疼。

聂怀桑决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无能，可他空有头脑和手段，没有自身实力，一旦无人能用，便只能听从金凌的提议。

况且，谁又能知道聂怀桑不想一劳永逸呢，只是让他提出来的话，他这么多年胆小懦弱的形象便从此打破，何不卖金凌个顺水人情。

“其实，我觉得小叔叔他，不会变成凶尸的。”金凌忍住眼泪，“虽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受过安魂礼，可是我知道他想活着，如果化成凶尸，就再也活不成了。我想，他应该是已经喝过孟婆汤了，以后，也会在这世上的哪一个角落，有着新的人生。”

安慰好了金凌，江澄才回了书房，看见在书房矮榻上睡觉的魏婴，摇了摇头，却还是放轻了声响。只是魏婴实在是浅眠，江澄一进门他便醒了，清醒了半晌才开口道，“聊完啦？专门给你们腾出了空间谈心，我是不是很贴心啊？”

“少油腔滑调的。”江澄道，“我问你，如果让你去给赤锋尊恢复神智，你能做到吗？”

“能应该是能，但会很难。”魏婴道，“怎么，你想……”

“我不想。”江澄打断他，“你说当年金光瑶在聂家当副手的时候，有没有受过安魂礼？”

“这我咋知道。”魏婴笑了笑，“或许吧。”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