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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有情可圆……

「请慢用。」

年轻的侍者轻声留下一句招呼,他们也点头称谢,然后小小的空间里再度只剩他们两人。

苏翊晨一边拆着卫生筷的纸套,一边自然地接续着刚刚的话题。

「不过那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了,我上学期刚开学不久就跟她分手了。之后除非家聚或同学聚会,不然我也几乎不会去简餐店,阅读咖啡馆那种地方还比较常去一点。」

「分手了?为什么?」直觉地顺着他的话头问下去,梁宗瑾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其实相当无礼。

但苏翊晨也毫不在意。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不能提起的事情。

「也没什么,我们高二的时候就认识了,一直都是满要好的朋友,她考上C大之后,因为跟我们学校距离不远,而且大概是刚到陌生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在一起会比较安心吧!所以我们两个常互相找来找去,久了,在别人眼中我们就是一对了。不过老实说,我们两个与其说是情侣,不如说是从好朋友变成更好的朋友,她也会说我们之间没什么恋爱的感觉……后来她系上有个学长追她追得勤,她也满动心的,我当然就识相退出啦!现在跟她还是有在联络,她过得倒是不错,还说要再帮我介绍学妹咧!」

「你们这样也算满特别的吧?」虽然不是很了解所谓情侣的定义,但他也真不晓得情人之间还有这样的相处模式。

「特别吗?我也不知道,倒是当时被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那样的美女我怎么这么简单就拱手让人。」耸耸肩,他一脸无辜:「他们不晓得我女友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听说是被她室友掐着脖子骂她笨,居然弃我这个帅哥不顾,去跟个老实头在一起……」

梁宗瑾闻言不禁一哂:「真的假的?你不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冤枉啊!我说的都是事实!」苏翊晨嚷嚷着抗议,但那一脸的笑,怎么瞧怎么没说服力。

「你吃饭好快。」见苏翊晨低头开始喝汤,梁宗瑾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对面的餐盘已经空了,而自己的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的量。「明明是你讲比较多话。」

「习惯问题吧。」连喝汤也十分快速。苏翊晨放下汤匙,拿起纸巾擦着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面前有东西就会想赶快把它吃完,所以速度特别快。」

「好怪的习惯。」

「很多人都这么说。」

之后的一小段沉默,有部份原因是梁宗瑾正专心吃饭,而另一部份,则是苏翊晨正在思考一个究竟能不能问的问题。

最后好奇心战胜一切。

「学长,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稍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梁宗瑾十分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你已经知道我是男的了吧?」

「咦、呃、那是……」

瞬间变得手足无措的苏翊晨看上去相当孩子气,让他忍不住想着,为什么他能拥有这么多表情。

「算了,你问吧!」反正他也好奇,苏翊晨想从他这里知道些什么。

「嗯就是……学长现在有在交往的人吗?」

他怀疑自己的表情是否在霎眼间冻结。因为苏翊晨立刻略显局促的接着说如果不想回答没关系之类转圜的语句。

「没关系,我可以回答你。我现在没有在交往的人……也从来没有过。」

他果然知道那件事情吧?关于杨智轩追求过他的事情。否则他为什么要说「交往的人」而不直接说「女朋友」?

而他问这个问题又是什么用意?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

他无法回答这个、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没有特别喜欢过哪个女性是事实,但相同的,他也没特别喜欢过哪个男性。

自己会动心的对象会是什么性别,因为根本还没出现,所以他也无从去想。就连当时杨智轩对他造成的伤害,他也很清楚的知道,那是来自于自己的想法和尊严被漠视、甚至被践踏的关系,而不是因为对方也是男人。

所以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不是重点,却会引来四周各种或揣测或鄙夷的目光。

相当令人受不了。苏翊晨,也会是这种人吗?

他抬眼望去,正好对上苏翊晨不安的眼神。

「看来,我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了。」扯出一个苦笑,苏翊晨第n遍在肚子里骂着自己的莽撞白痴。

「蒋于熏跟你说过我退社的原因吧。」

「嗯。」

「那你怎么想?」直直攫住苏翊晨深幽的黑色瞳孔,他想听到的,是他真心的回答。

「没听到完整的事实,我没打算怎么想。而且我想认识学长,和我听过这件事也完全无关。」

那样坦然的眸光不会骗人。或者说,他也宁愿选择相信。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神情总算稍稍柔和下来:「事实我并不想提,总之是对方一厢情愿。最后弄成这样的局面,我也一直都很遗憾。」

「那就别再提了,很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

所谓不好的事情,是指「被男人追」这件事。

本来嘛,就普遍情况来说,同性恋总是被拒之于道德门户外的异端,学长的反应会这么大,大概就是属于保守的一派。

于是苏翊晨自己在心里下了明确的结论:学长不是、也不接受同性恋。

在用饭后饮料跟甜点时,苏翊晨已经成功的把话题带开,因此虽然中间有些小小的尴尬,但整体而言,这顿晚餐还算相当愉快。

骑车直接送梁宗瑾回他赁居的公寓,苏翊晨这才知道,原来梁宗瑾就住在便当街隔壁的巷子里,巷口有间7-11,难怪早上总是会看到他拎着超商的塑料袋走路上学。

「谢谢你的晚餐,还有谢谢你的书。」跨下机车,梁宗瑾将安全帽递还给苏翊晨。「不过我要怎么还你?拿到宿舍去吗?」

「也是可以……还是留一下手机好了,你看完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们再约地点。」

于是他们各自拿出手机、输入对方的电话号码,然后在准备输入姓名时双双愣了一下。

「学长,你有英文名字吗?」

「我也正想问你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瞬间浮上心头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换全中文机啊──

「我的就用T、S、U、B、A、S、A吧!TSUBASA,就是足球小将翼的那个翼。」

「足球小将翼?」梁宗瑾有点好笑的反问,「怎么会想到用这个?」

「也没为什么,小时候很喜欢这套漫画啊!刚好我名字里又有一个翊字,就借过来当BBS上的ID了。学长你的呢?」

「很巧,我也是用日文当ID。AOZORA,青空。会拼吗?」

「会。青空就是蓝天吧……」苏翊晨一边按着按键,一边喃喃自语。

蓝天。可以展开双翼、自在飞翔的地方。

分别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的、做了这样的联想。

青翼(五)

大学生的生活重心大概可以分为几类。

一种是延续高中时代的拼劲,埋首书堆的研究型学生,不过大体而言这是少数中的少数;一种则是把握青春享受爱情,眼底只有恋人没有别人,连在教室里都可以快速营造两人世界的鸳鸯蝴蝶派;也有人是以自己的科系为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公仆最佳人选;当然社团也是牺牲奉献的好地方,某某烈士为社团捐躯、含泪被二一的消息时有耳闻;至于把打工当正职、学生当副业的人更是大有人在,不要在上课时狂接手机打扰其它同学就是万幸了;最后还有一类,是既不一定准时上课下课、课余时间也是一切成谜的与世隔绝型人种,因为太没有存在感所以在此无从深究。

而对学校事务还算热中的苏翊晨,其生活之忙碌大约可以想见。

由于他所就读的大学没有设学分上限,所以除了必修课程及辅系的四学分之外,他还挑着自己有兴趣的科目,选修了程序语言、日文和保龄球。总共二十八学分,算起来是不轻的。但在他的想法里,反正不上课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公费生又不用自己付学费,所以只要是能力范围内,能多充实自己一点总是有赚无赔。

除了上课之外,他同时也是系学会的活动组员、系篮队员,以及古筝社社员,再加上一个礼拜要去两次的国中家教,他的课余时间几乎是被塞满的。

这种时间不够用的情况,在期末将至的时候最为明显。

系上的送旧晚会要排戏、为国小学生开办的暑期数学营要开干部会议(他接了活动组长)、社团为了月底的期末发表开始紧锣密鼓的练习、还有儿童文学教授指定他们要交的一份大型作业!

他不禁开始在每个早晨来临时倒数着这榨干人的五月份究竟还剩下几天。

距离上次和梁宗瑾吃饭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这两周里,他们偶尔巧遇的时机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唯一改变的,大概就是两人会微笑地互相打个招呼,然后错身而过。

然后他被一堆繁琐事务压得沉沉的心底,就会因为那个干净轻巧的微笑而奇异地略略放松。

周四的晚上──没有开会没有家教没有社团没有练球、一个礼拜中难得无事的晚上──当他抱着一落为了儿文报告而借来的少年小说,正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时,已经调成无声模式的手机忽地在他的裤袋里开始震动,害他手忙脚乱地勉强腾出右手去掏,原本有些微抱怨的心情却在看见来电显示时乍然转成无以名状的惊喜。「喂,学长吗?」他将手机按在耳边,不自觉地放慢了惯于疾行的脚步。

「嗯。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想把书还你。」

透过手机震动鼓膜的音波,跟本人一样清澈呢。

苏翊晨一边模糊的想着,一边回答:「我有空,我刚刚才从图书馆出来……」

「图书馆?」没等苏翊晨讲完,梁宗瑾便先一步将他截断:「那你等我一下,我在系馆,马上就下来。」

美术系馆紧邻着图书馆,位在校园的边陲地带,因此已经快要走过球场的苏翊晨闻言连忙调头,往回走向美术系馆。

接近系馆门口时,迎面而来的梁宗瑾背着背包,右手提着一个大盒子、左手拎着他的书,宽松的黑色T恤下看得出略微急促的起伏──不知道先前是不是用跑的,不过他的神色倒是如常的平静。

「学长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系馆?」示意他把书本直接迭到他本就抱着的书山上,苏翊晨好奇地探问。

「我们直到第十节都有课,才刚下课而已啊!」印证他的话似的,不多久,便有疏落人群陆陆续续地自系馆走出。

「第十节?你们的课这么多啊?」苏翊晨呆呆地问。他并不晓得,全校十系里面,数学系是少数可以把每天的排课控制在最多八节的科系之一。「倒不是课多的问题……」梁宗瑾困惑地微偏过头,向来是课表怎么排就怎么上的他,压根儿没想过十节课有什么奇怪。「我们系上的选修课很多,尤其工作室一排就是四节课,大概是为了避免冲堂才会变这样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喔,这样啊!」苏翊晨露出了似懂非懂的笑容。

什么工作室?他有听没有懂。反正美术系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一团谜。

书还了,照理说人也可以走了,他们两个却还相对无言,任夜风轻轻拂过发梢衣袖,低头还可以看见,来自各处的光源在地上将他们的影子错纵地交杂至辨不出彼此。

「对了学长,下礼拜三是古筝社的期末发表会,七点开始在演奏厅……」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但他真的非常希望梁宗瑾能来。「学长可以来听看看吗?」

比身高一七八的苏翊晨略矮不过三公分的梁宗瑾只要平视,就可以完整地接收到他脸上的「期待」二字。

然而他却犹豫了。只能带着复杂的神情,不发一语。

房间角落里那部筝的防尘布已经两年没有揭开,只因为他一直记得杨智轩那句「你弹筝的样子和女人没两样。」

他知道自己是因噎废食。可是他不想、不想再发生一次那样的事。

在他的静默间,他也发现苏翊晨脸上的刻字慢慢委顿成「失望」。害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去摸摸他的头。

「还是不行吗?那……我也不能勉强学长。」尽管语气里有掩不住的颓丧,他还是尊重梁宗瑾的意见。

其实他一直不懂,当初梁宗瑾被追求的事、和古筝本身到底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明明是那么喜欢古筝的人,为什么能变得如此排斥?

一定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不过以为只凭见过两次面、就能邀动学长的自己,果然是太天真了吧?

「我还要回宿舍赶报告,学长也赶快回去休息吧!拜拜啰!」

看着苏翊晨转身准备离去的背影,梁宗瑾忽然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考虑看看。」

「咦?什么?」

苏翊晨倏然回身,眼神里满是令他不解的惊喜。

有需要这么高兴吗?

他皱了皱眉,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你这么希望我去?」

「当然!」苏翊晨点头如捣蒜,另外附送一脸的笑如阳光灿烂:「我上回让学长教过一次,当然会想让学长听听我练习的成果啊!」

好单纯的人……

一抹浅笑轻轻慢慢地勾上他的唇角,笑意在眼底漾成小小的波光:「我会慎重考虑的。不过还是不要太期待。」

「没关系,还有一个礼拜嘛!可以慢慢思考。」他怔然凝视那双带笑的眼,终于还是补上最后一句:「我会等你来。」

青翼(六)

期末发表当天,真是会让人忙到翻过去。

虽说表演七点才开始,但社长已经替大家请好公假,三点就要到演奏厅进行场布,而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把古筝从社团教室搬到演奏厅这件苦差事。

「每次搬筝的时候,我就会怨恨自己学错乐器。」穿越操场时,抱着筝、以很不自然的行走方式前进的蒋于熏,忍不住要跟身旁左右手各提一个筝盒的苏翊晨抱怨。

「学姊,跟一个要提两部筝的人说这种话,不觉得太没天良了吗?」苏翊晨叹口气,只想赶快走到音乐系馆好让自己解脱。「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这筝盒比古筝还重?放进去就多了一倍的重量耶!我再提久一点,手大概会抖到不行。」

「真是抱歉啦!社团暂时没有多余的经费买筝袋,谁叫你不肯像我这样搬,多跑一趟就可以了嘛!」

看蒋于熏将那部和她几乎一样高的古筝一下子直抬一下子横抱的,苏翊晨还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比较正确。

搞定了九部古筝,还有筝架、谱架要拿,整个下午就见十来个人在演奏厅内外进进出出,大家都是挥汗如雨。

「暂时告一段落了。」不知是谁长吁了一口气,众人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打量着台上的布置。

除了备用筝以外,其它八部筝已在舞台上各就定位的排成两列,后头的帷幔贴着美宣组据说剪到手痛的主题大字──《心曲扬兮凤凰红》,还有旁边一些装饰用的花样。

「那么,大家就先去化妆换衣服吧!等一下餐盒就会送来,记得不要在演奏厅里吃,被抓包就麻烦了。彩排预定五点半开始,有几首要麻烦大家从头走过一遍的曲子,到时候就请配合一下。」

社长又交代了几件事情后,大家便各自往后台去忙着换装。大三学姊们由于人数多,已经独立成一团,因此自掏腰包做了一套凤仙装团服,其它学妹则是穿社里原本就有的改良式短旗袍,至于万红丛中一点绿的苏翊晨,自然也得配合整体风格,换上之前就跟国乐社借来的社服。月牙白的短袖直前襟上衣附了整排的盘扣,穿在他身上相当有型,不过与其说有古人的韵致,不如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复古。

真要把这种衣服穿出味道,还是要像梁宗瑾那样干净细致的人才行吧。

苏翊晨一边与盘扣奋斗着,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今天他参与的合奏有两首,不过因为他是上学期才加入,所以都是和大一的学妹一起演出。「第一次上台,会不会紧张?」蒋于熏拖了把椅子来坐到他旁边准备化妆,桌上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是他永远搞不清楚的奇妙物品。

上学期的期末发表不巧和系际杯篮球赛撞期,他在队友的威胁下不得不放弃社团这一边,也正因为如此,他到现在还没有过上台的经验。

「应该还好吧……希望到时候不要抖得太明显。」他笑了笑,见总务已经把餐盒搬到后台,他便过去拿了两个,一个递给蒋于熏。

「其实不用太紧张啦!台上的灯光很强,被那种光线一照,台下有谁根本看不清楚,你只要专心看筝弦就好了。」

「咦?真的吗?看不到台下的人?」那我怎么知道学长有没有来……苏翊晨在心底哀嚎。

「你这口气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蒋于熏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回头对镜子仔细画着眉毛。「你有邀人来吗?如果要找人的话,下台以后可以绕到门口再进来找啊!又不是叫你一直待在台上。」

话虽如此,但他始终没有找到梁宗瑾。

整场演奏会一共排了十二首曲目,将军令和笑傲江湖分别排在第五首和第七首。他大概料得到,梁宗瑾不会在一开场时就来,可是直到他要去后台准备即将上场的将军令时,昏暗的观众席间仍然遍寻不着梁宗瑾的身影。后台隐约可以听见舞台上的筝声。「春天的风」旋律轻快,他却终于意识到了初登场的惴惴不安。

一曲奏罢,前头传出掌声,学姊们亦鱼贯地回到后台,高跟鞋踩得木质阶梯格登作响。

「喂,别太紧张,照平常练习弹的就好了。」蒋于熏拍拍他的背,笑容里满是鼓励的味道。

听见主持人顺序报出演奏者的姓名时,他们便一一走到各自的筝前,修饰过的微笑在唇边划开,而事实上顶头打下的强光让他们的能见范围只及于舞台最前方。

正中央的学妹确定大家都就定位后,便带头鞠躬,在响起的掌声中,他们拉开椅子落座,稍微试过音准,仍旧由学妹示意,五个人一起拨下第一个音。

全神专注在筝弦上时便不会紧张了,而且他们的表现比以往任何一次练习都好,因此回到后台时,还得到学姊们一迭声的称赞。

只有一首曲子的间隔时间,因此他没办法去确定梁宗瑾究竟来了没,下一首,就是笑傲江湖了啊……

右手摇,左手扫,终止的弦音澎湃荡人胸臆,十指按上筝面抚平余韵,大家便再度站起,行礼如仪。

挂心了这么久的事,不过几分钟就过去了。

苏翊晨踩着有点急的脚步朝演奏厅门口行去,打算开门时,却先注意到一旁空无一人的接待处,铺了桌巾的长桌上,静静躺着来宾签名簿。

他去翻了,果然没有梁宗瑾的名字。

而观众席里,也没有梁宗瑾的人。

因此直到终场谢幕、直到大家又笑又闹地捧着花跟两位老师照相、直到女生们换掉裙子高跟鞋开始收拾场地,他都止不住那不断自心底泛起的沮丧。

「你怪怪的哦!」抱着一堆恰啦作响的谱架,蒋于熏抬头望着身边默默提起两个筝盒的学弟。

演奏厅的阶梯不宽,加上两个筝盒正好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因此苏翊晨走在前面,直到出了演奏厅,他才突兀地问了句:「学姊喜欢的人今天有来吧?我看到你们在外面照相。」

「欸?嗯,是啊……」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突然转到这边,蒋于熏微微自嘲地苦笑:「虽然是我主动邀他的,不过他愿意来,我真的很高兴。」

「我邀的人没来。」素来朝气的语声闷闷地响起,让蒋于熏有点讶异。

「你邀了谁?」

「不想讲。」简直是孩子赌气一般,也只有在那么相熟的学姊面前,他才敢把一张脸拉得老长。

「可怜的孩子……你被抛弃了。」他不想讲她就不再问,不过玩笑惯了的性子让她还是故意捋虎须地用无限怜悯的眼神看他。「学姊……」

「干嘛?」

「相不相信以后我不会再帮妳拿东西给学长?」同样住在宿舍里的研究所学长,正是蒋于熏单恋的对象。

「哇啊──别这样啊!学弟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介意我的小小玩笑吧!」

一路和蒋于熏无意义地拌着嘴,也着实让他轻松了一点。或许梁宗瑾是有事耽搁了不能来,或许他真是没能打开心结所以不愿来,但那又如何呢?

有时间有机会,还是可以再找他的。

这么想着的苏翊晨,在结束一切杂务、拖着累瘫的身子回到宿舍后,才发现塞在背包底层、大半天都转成无声的手机里,有几通未接电话和新讯息。

一通一通看下去,有室友打的──

「国钦,晚上打电话找我干嘛?」背后的室友正在星海争霸的世界里杀得眼红,他得提高声量才压得过喇叭的声音。

「没啊,要去买便当的时候想说你要不要也买一份,结果你没接就算了。」

还有老妹打的,八成是要他帮忙找MP3,不理也罢。

最后一通则是家教的家长打来,怕是要调时间,他连忙到门边拿寝室里大家合牵的室内电话回拨过去。讲定了调课时间后,手机上的信封图示仍在闪烁,他顺次按键,进入了阅读新讯息的画面。

It’s a great show. You played sonice.

短短两行英文字,却让他在瞬间屏息、反复看了又看。些微紧张的指尖在按键上稍加用力,画面便往下卷过一页──

发讯人:aozora。

他握紧了手机,怔怔地像是要把那六个字看穿。

他有来、他有来、他有来!

心底小小的震动慢慢溢成狂喜,他忍不住抓着手机便冲到门外拨起了电话。一声,两声,三声。

悬吊的一颗心在代表着接通的细微嘟声响起后,渐渐落回胸腔里的正常位置。

「喂?」

「喂学长,是我,翊晨。」

「我知道。演奏会结束了吗?」

苏翊晨还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是近乎着迷地倾听着梁宗瑾的声音。他几乎可以想象,现在的梁宗瑾正带着一抹沉静的笑意,专心地和他说着话。

「结束了,东西也收完了,真是累死人的活动。学长你有来吧?为什么不待到最后再走呢?」

「我……」梁宗瑾稍稍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只是去听你弹,并不想遇见其它人。所以你的曲目一结束我就走了。」

原来如此。那找你找得那么辛苦的我不是很像笨蛋吗……

苏翊晨满腹委屈地想着,语气里却还得装得不是那么在乎:「原来是这样,谢幕的时候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没来,失望了好一会呢!」

「所以我才留讯息给你呀!不过既然你打来了,那我还是跟你说一声,你弹得真的很好噢!出乎我意料之外!」

「哈哈!有没有觉得我是孺子可教也?」

话筒另一端的梁宗瑾轻笑出声,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苏翊晨这种不带骄气、纯粹只是自我肯定的自信。即使是这样的自己,或许也能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挂上电话时,梁宗瑾不禁带点期待地想着。

青翼(七)

身为公费生、拥有住宿优先权的苏翊晨,自从这学期搬回这栋才刚历经地震摧残、因长年的线路问题而三天两头跳电、锅炉不知打哪时起坏掉就常常洗不到热水的男生宿舍后,尽管有所怨言,但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再度搬离的一天。

会选择师范体系就读的男生就比例而言并不算多,不过由于学校这几年来陆续增系增班,终于也让男生宿舍的床位不敷使用;按照各系人数比例下去分配床位的结果,自然是有人要被踢出宿舍。

除了公费生保障住宿之外,其它人的去留如何决定,就由各系自行拿捏了。

而数学系选择了最为公平快速的抽签。

当然这些本来都不关苏翊晨的事。偏偏在全系近一百位男生、只抽走十二位的微小机率里,苏翊晨的室友就是中奖的那一个。

抽完签的时候,室友没说什么,可是苏翊晨很清楚,一周七天就排了六天家教、学费还得仰仗助学贷款的室友,在外租屋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太沉重的负担。

因此苏翊晨很快地便决定放弃住宿,把床位让给他。不过为了讲这个朋友义气,也着实累坏了他自己。放弃住宿是五月中旬时的事情,接下来一连串杂务压得他根本没空去考虑房子问题,反倒是室友心怀感激,在家教的空档去替他搜集了好些租屋情报,让他在六月初──所有大型活动结束、期末考地狱又尚未临头的这段时间里,可以不用像无头苍蝇似的盲目乱找。

只是不晓得究竟哪里不对,每天回到寝室、其它三人关心地探询战果时,得到的总不外乎是「太贵」、「太远」、「格局不好」、「房东獐头鼠目」、「分租的人身上有刺青」之类点点点的回答。

简言之,就是无功而返。

当几乎印满一张A4纸的租屋地址全部被红笔杠掉时,他把车子停在7-11的骑楼下,狠狠的伸了一个懒腰。

「唉──如果这里也有房子出租就好了,离学校超近的,真羡慕学长能住在这里……」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活动着因为戴太久安全帽而显得有点僵硬的脖颈,正打算转身进超商买个饮料,却瞥见巷子另一端有道熟悉身影往这里走来。

是刚刚才想到的人……

初夏的周末午后,炽烈的阳光实在算不上温柔。梁宗瑾穿了件棉质的米色V领衫,配卡其色的五分休闲裤,趿拉着一双夹脚拖鞋,那些暴露在外的肌肤彷佛毫不介意地熨贴着热浪,那么悠闲的漫步让苏翊晨有种连空气都慵懒起来的错觉。因为受不住强光而微瞇着眼,梁宗瑾直到走近商店,才发现坐在机车上、拿了张纸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风的苏翊晨。

他牵起微笑,主动打了招呼。「来买东西?」

「嗯,想买个饮料,刚刚去找房子找得累死了。」

「找房子?」梁宗瑾闻言有点吃惊,「你要搬出来住吗?」

见苏翊晨无力地点着头,梁宗瑾的疑惑更深:「可是你不是公费生?为什么要搬出来?」

「我把床位让给我一个室友了……他家境不好。」

「原来如此。」这种事偶尔会发生,所以梁宗瑾也马上就能理解,不过苏翊晨还真是个会为朋友付出很多的人哪!

「那……找到了吗?」

「还没。」苏翊晨摇头苦笑,扬了扬手中纸片。「看过好几间了,没一间满意的,害我一直被室友念龟毛。可是不喜欢就是不翊晨的脸色好像不太高兴,梁宗瑾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吗?」

「这样对身体不好。」虽然他自己也会熬夜,会赖床,但基本的三餐他还算是相当定时,因为不想年纪轻轻的就把身体弄坏。

「看不出你这么会管人。」走出店门,内外的温度差会让人忍不住皱眉,但梁宗瑾却微微地笑了,方才一直寻思着的话语也笃定地问出口:「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住?」

「和你一起、」不知何时变得运作迟缓的大脑,好不容易将接收到的声音组合成有意义的句子后,造成的反应是提高许多的声调:「和你一起住?!」「对啊,要不要上来看看?」

「好是好,可是……」紧跟在梁宗瑾身后,苏翊晨仍然处在不可置信的状态中:「学长不是说过因为喜欢安静,所以才要自己一个人住的吗?」

「是没错,不过你会很吵吗?」

「我……」苏翊晨只觉得脑袋「 片混乱,但梁宗瑾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仍一径往前直走。

为什么性情孤僻的学长会邀他同住?不过是吃过一次饭、谈过一次话、聊过一次手机,和主卧室成直角相邻的则是唯一的空房间,里头的东西就只一张单人木板床。

不得不提的,是这里连电器设备都一应俱全。两间卧室都装了冷气,后头的阳台有洗衣机,厨房有冰箱电子锅微波炉,客厅还有一台二十五吋的电视机。

这根本就是一个家庭在住的房子吧?!

「这样的房子还算可以吧?」

「岂止还可以,是太好了。」苏翊晨叹口气,料定自己八成也住不起。「学长,你自己一个人住这边,房租不会太贵吗?」

「不会啊,这是我一个亲戚的房子,他们因为全家搬回台北了所以房子空在这边。不过房子没人住会坏掉,刚好又碰到我要搬出来,所以就先让我住了,一个月也只跟我拿两千,水电再另外自己付。」

看苏翊晨听得瞠目结舌的表情,梁宗瑾不觉好笑:「你如果要搬进来,应该可以比照办理,反正当初我舅舅除了不准在墙上钉钉子以外,没有给我其它限制。」

一个月两千!一年也才不过两万四,公费生退宿的话每学期还会退六千元,等于他一年只要自己出一万二!

这样的房子这样的条件,他如果会拒绝的话就是白痴。

「你决定怎样?还是还要考虑?」迟迟等不到苏翊晨的回答,梁宗瑾突然有种莫名的心急。

一知道苏翊晨要搬出来,就马上希望他能跟自己一起住的自己,真是反常得可以。自己对他的好感竟强烈至此吗?他略感焦躁,却也理不清自己的真正心情。

「不……不用考虑了。」收回打量房子的视线,他侧头正对上梁宗瑾专注凝视他的目光。从前总觉得看他如同雾里看花般的距离感,在那样专注的目光中拉近再拉近,彷佛自雾里被拉出来,他终于成为真实的存在。

他笑着,学着日剧里的口吻向他一鞠躬:「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学长。」

青翼(八)

一旦决定了落脚处,后续的工作就如顺水行舟,十分顺利。

那天春风满面的苏翊晨回到寝室,当然马上向同学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不过关于未来的室友,他只含糊的解释说是以前认识的学长,刚好也在找分租公寓的人才让他巧合碰上。

而且因为学长怕吵,所以以后恐怕不能找你们来玩了。他略带抱歉地笑。

室友们倒是无所谓,还笑闹着说以后住外面要联机PK就不方便了,手痒想打星海的话随时欢迎回来,再来个寝室对寝室的大战吧!

于是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把东西慢慢搬进公寓。

决定同住的隔天,他们便约了一起去打一副新钥匙;而在看过储藏室里还可以拿来用的东西后,他们又一起去大卖场,给房间新添两个要自己组合的五格书橱,及一个布制的格子衣柜。然后到了期末考的准备周。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计算机是罪恶的渊薮,只要坐在书桌前念书,没几分钟就会忍不住开计算机下去玩,上网也好,打电动也罢,总之只要计算机在面前,结果就是堕落啦!因此大家宁可选择去图书馆占位置,或去快餐店点杯饮料坐一下午,既有冷气吹又可免于玩乐的诱惑,所以这段时间里,寝室就成了晚上回来睡觉的地方而已。

和以往不同的,是苏翊晨念书的场所从图书馆换成梁宗瑾的卧房。

要在自己未来的房间念也不是不行,但因为考量到开两台冷气毕竟太浪费,梁宗瑾也表示不介意他进他的房间,所以一张和式桌、一把折迭式的软椅,正式进驻梁宗瑾的卧房角落。

隔天就是要踏入考试地狱的星期一,已经念了整天书的苏翊晨丢下笔,厌倦地瞪着满纸不知什么鬼画符的基础物理学。

物理教授根本非人哉,课程名称摆明了叫「基础」,他偏偏拿了一般大学纯物理系的教材来给他们上,听班上的女同学说,她念物理系的男友看到她的讲义还吓到,说是连他们都还没学的东西!

算了,背多少算多少,物理教授人是怪,但还不至于狠到开当铺就是了。

喝了口摆在桌边的绿茶,坐在地上的苏翊晨转过头,微微地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坐在书桌前读着西洋美术史的梁宗瑾。

梁宗瑾看书的时候很专心,这是苏翊晨这几天观察下来的感想。因为和式桌跟书桌之间还有一点杂物,所以苏翊晨觉得头昏脑胀时,总会隔着这段距离、不着痕迹地凝视梁宗瑾沉静的侧颜。

当然偶尔还是会被发现,但梁宗瑾总是疑惑的还他一眼,又立刻沉回自己的世界。

啊,又被发现了。

苏翊晨有点尴尬地接下梁宗瑾奇怪的一瞥,不过不晓得是念完还是念累了,这回梁宗瑾没有马上转回脸,反而放下书,拉长了身子慵懒地靠上椅背,问他:「念得怎样了?」

「就这样啊,这几天抱佛脚也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啰!」盘起坐得有点发麻的长腿,他干脆转成正面向他。

「船到桥头自然直?」

「对。」他笑:「不要阴沟里翻船就好了。」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梁宗瑾先是一愣,笑意继而爬上唇角,原本略显疲惫的脸色也稍稍精神起来。

倒是苏翊晨发现,梁宗瑾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不很明显,至少认识的一个多月来,还没见他开怀大笑过。

不知道是不是冷气的温度正好,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苏翊晨不禁想起和梁宗瑾初遇的情形。

「对了宗瑾,」因为到现在还叫学长未免太过生分,所以最近他已经改口直呼他的名字。「我一直没问过你,那天为什么会在沙发上睡觉?明明你的房间就有冷气啊!」

「那天?」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他想了好一会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你弄断弦那天吗?」

「什么──」苏翊晨抗议地低叫:「那天是谁突然吓人才害我把弦弄断的啊!罪魁祸首还敢讲!」

「你才是罪魁祸首吧!明明就是你弹得太凄惨才会把我吵醒。」

「你有起床气。」苏翊晨指控道。

「没错,所以在家里我哥我弟都不敢叫我起床。」

「那谁叫你?你妈?」「你离题了喔!不是要问我那天怎么会在社团教室里吗?」

梁宗瑾淡淡地笑着,但苏翊晨知道他是要带开话题。也是直到刚才,他才第一次听到梁宗瑾有哥哥有弟弟。

他们似乎还没聊过彼此的家庭。

「我其实是被一个同学半路抓去的,她是吉他社社员,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急着把所有吉他的音都调过,可是因为怕调音器不够会来不及,她又知道我有绝对音感,就拜托我去帮他们听。」由于在大一必修的音乐课上无意间展露了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从此这项天赋就和同学们对他的浅薄印象连结在一起。

「原来你是去当工具的啊!」苏翊晨调侃道,梁宗瑾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后来他们试音练习,我就去坐在沙发上听,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被你吵醒。」

「难怪我进去的时候冷气没关,大概他们也发现你睡着了吧!」想到有那么多人看见梁宗瑾睡着的样子,他心底突然闪过一丝让他来不及厘清的、怪异的感觉。

占有欲。

将近午夜时他收拾好散落一桌一地的计算纸资料夹和各科课本,昏昏沉沉地准备回宿舍抱社会科学概论上床继续作睡眠学习,可是当跟在他身后送他到门口的梁宗瑾拾起他不小心落下的钥匙叫住他时,他回身伸手触碰到的纤细指尖和直视到的浅淡笑容就如同被递还到掌心的钥匙,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

自盒中疾飞而出的,就是占有欲。

三个字,以强迫的态势刻进他心底。

让他吓得完全清醒。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只有不断地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大考当前,现下不是想这件事情的时机。

回到寝室时室友们都还没睡,他将背包卸下坐到桌前,捻亮的灯管映得物事一片惨白,摊开的掌心中央却压印了深深的、赤红的钥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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