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水（六）

席舒文离开南街以后，他的妈妈也搬离了南街。盛夏从他家门口路过，曾经经常敞开的大门被落了锁，曾经围聚在那里八卦的人也不见了踪影，整个南街好像都陷入了沉寂。

盛夏自从知道陈罪要离开，就把剩下的每一天过得都异常充实。陈罪在她的陪伴下过了一个迟到的生日，盛夏还去给陈罪亲手做了一个蛋糕，虽然蛋糕的造型并不是很好看。

但是那天晚上陈罪红了眼眶，虽然他在笑，但是盛夏就很很心疼他。

“陈罪，快许个生日愿望吧！”盛夏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借着摇曳的烛光催促着沉默的陈罪。

陈罪已经把自己的生日置之脑后已经很久了。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记住跟他有关的日子。盛夏的行动完全打破了他固有的观念，措不及防的惊喜让陈罪有些手足无措。

他真的可以许愿么？他真的可以么？陈罪想了下，他大概是不配的。

有罪的人，怎么可以许生日愿望呢？他怎么能玷污这个愿望。陈罪想，既然他不能许愿，那就把这个愿望留给盛夏吧。

于是陈罪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姑娘说：“夏夏呢？夏夏有什么愿望？”

盛夏突然被问，也是一愣，反映了会才回答：“我没有什么愿望。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希望我外婆可以身体健康吧。”

陈罪了然地点点头，盛夏和她外婆的感情深厚，所以盛夏说出的愿望也不让人意外。陈罪低下头，双手交叉握拳，诚心诚意地许下一个愿。

希望夏夏外婆的身体可以康健，希望夏夏可以开心。这是陈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对待生日愿望。

只是陈罪弄不明白，难道她就不想和盛长宁和好么？那怎么也是她的父亲啊。

陈罪和盛夏一起吹灭了蜡烛，又打开了院里用来照明的灯光，看着盛夏的侧脸，陈罪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说：“夏夏，你有没有想过和盛叔和好？”

“没有。”盛夏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陈罪，我不会原谅施暴者，永远不会。”

“南街不是没有单亲家庭的孩子，没有母亲的也不止我一个，那我为什么就成了别人议论的焦点？我也不是生下来就叛逆吧，我也不是生下来就喜欢打架闹事。”

“可是，在我受委屈的这些年，盛长宁他在哪？他做了什么？每次我被人欺负完回家，他二话不说就指责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我骂我。他骂我是扫把精，给家里带来不幸，又骂我不懂事，天天给他惹事。可是他管过我么？”

“陈罪，我就是一个小孩。我也希望我的家庭是完整的，我也想有妈妈疼爸爸爱，可他盛长宁给我什么了？他什么都没给我。”盛夏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施暴者永远不配得到原谅。”

“而且就算我原谅他，他也见不得会原谅我。他的爱情多伟大，伟大到超越了一切。”

陈罪看着盛夏的眼泪摇摇欲坠，明明已经很悲伤，但是却不愿意让眼泪掉下来。真是倔强。陈罪想如果长大的盛夏没有了感受悲喜的能力，那还是做个敢爱敢恨的小姑娘比较好。

“行了，不说他了。来吃蛋糕吧，让我尝尝盛大小姐的手艺。”陈罪结束了关于盛长宁的话题，给盛夏切了一块蛋糕，又趁着盛夏不注意在她脸上划了一道奶油。

像只小猫。沉醉在心里下了定论。

盛夏愣了几秒，也反手给陈罪抹了几道，眼瞅着两个人又要闹起来，盛夏才想起自己的礼物还没有送，于是开口说：“陈罪我要送你个礼物。”

“嗯？什么礼物？”陈罪还是笑着，还没从刚才的打闹中反应过来。

盛夏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郑重地递到陈罪手里说：“我家的钥匙你拿着，你记住，这是一个无论你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的地方。”

“你退租以后我爸肯定会把钥匙收回来，但是我给你，只要有我在，你就一定能回来。”盛夏揉了揉鼻子，其实说这些话还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说了出来。因为她相信，陈罪不会拒绝她的。

陈罪习惯了四处飘荡，四海为家。他从来不奢求哪里能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也不奢求自己能栖身于何处。盛夏冷不丁地把钥匙给他，又给他许下这么重要一个承诺，陈罪真的心软了。没有哪个人不希望有个家，谁都是在一直学习爱与死亡。

“好。”陈罪从盛夏手里接过钥匙，很用心的放在了口袋里，然后看着眼睛亮亮的盛夏说，“晚上不能吃太多蛋糕，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都可以！但是如果能有牛肉炖土豆就更好了！”盛夏看着陈罪收下钥匙就开心的不得了。她想过很多种结局，这是最让她开心的一种。

“牛肉炖土豆是不太可能了，明天中午再吃，咱先吃点别的垫吧一口，行不？”陈罪熟练地穿上围裙，回过头看在坐在院子里的盛夏一脸温柔。

陈罪与盛夏，都是等待被救赎的人。陈罪选择了自救，而盛夏选择了被搭救。无论他们是哪种形式的可怜人，在这个有蛋糕香气的夜晚，他们都会选择抱团取暖。

“行！陈罪快做饭！我饿了！”

“知道了，你等会，先别吃蛋糕了。”

那个夜晚和那串钥匙，成了陈罪后来无数年间的慰藉。许多年后陈罪依旧无法原谅自己，但是他总会想起那个爱笑的女孩曾经也需要他。

那晚之后，陈罪开始收拾行李，盛夏也重新拿起课本坐在了教室里面。盛夏虽然聪明，但是落下的课程不少，补起来也很吃力。陈罪看着盛夏天天熬夜，日渐憔悴，心疼的同时也疯狂投喂，一时间盛夏的体重急速飙升，本来尖尖的小脚也逐渐变得圆润。后来还是盛夏打消了陈罪继续投喂的计划，体重才没有继续上升的趋势。

“陈罪你这么喂，我会胖的。”盛夏不止一次和陈罪抱怨。

“不怕，夏夏胖了也是最可爱的夏夏。”陈罪每次都会用同样的理由反驳。

秋天走的无影无踪，陈罪离开的时间也一拖再拖。陪她过一个冬天再说吧，陈罪看着日期想。

可就在冬天即将结束，陈罪也定好了离开时间的时候，一通来自盛夏舅舅的电话打乱了一切。

盛夏舅舅在电话里告诉盛夏让她赶快到隔壁市，病危的外婆相见盛夏最后一面。

“夏夏，简单收拾收拾就过去吧，我刚问过你的老师，老师说盛叔帮你请好假了，我给你定了高铁票，现在出发正好，一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外婆了。”陈罪快速地帮盛夏打点好一切，拉着迷迷愣愣的盛夏拦了车往高铁站赶。

“陈罪，我该怎么办……”盛夏的手里全是冷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夏夏，你一定要学着坚强，你不能再倒下了。不能让外婆再担心你，在那里好好陪着外婆吧，别乱想。”陈罪帮盛夏整理好衣服，直视盛夏的眼睛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陪着外婆。别像我一样。在那边多呆几天，人固有一死，谁也不能阻止死亡。”

盛夏躲在陈罪怀里哭，一句话也没有。陈罪一路上抱着盛夏，也说不出一句话。可能这些天养起来的肉又要没了。陈罪心疼。

盛夏在路上哭够了，到了车站也稍微清醒了一点，跟着陈罪办理好手续。

陈罪一路把盛夏送到安检口，才停下脚步说：“快进去吧，别晚点了。”

盛夏左手里捏着车票，右手拉着她的小行李箱说：“我走了，陈罪，你会等我回来么？”

陈罪沉默了一会说：“去吧，会回来的。”陈罪实在不想答应盛夏他会留下，因为他知道他做不到，但是如果说不，他怕盛夏承受不住。

陈罪想，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才是最好的答案。

盛夏听到回答转身走向安检，陈罪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向外面的广场准备回家，重新回到小院子的陈罪默默收拾着一地凌乱，当看到之前他们过生日带着的生日帽时，陈罪实在是绷不住了。

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是他的错，他就不该许愿。如果他不许愿，盛夏外婆或许就不会病危，盛夏也会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或许他就是一个总给别人带来霉运的人。

陈罪过了很久才打开手机，买了一个星期后的车票。他不能继续待在盛夏身边了，不能再把霉运带给盛夏了。

“你可真会给我开玩笑。”陈罪坐到桌边，认真地准备着他给盛夏留的东西。

人生又是一片黑暗，他好像也没有力气再做反抗了。像他这样的人，或许连存在都是一种错误。

陈罪往来于世界的向阳处与阴暗处，只不过希望活下去。他这辈子，都学不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