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回家

车缓慢地驶出村庄，稍远处那座褪色的平房萧索地横在苍白的天底下，愈显沧桑冷风吹入车窗中，呜呜作响。平房上的铁栏门早已不堪忍受，终弄得自己干瘪百孔也没挣脱出去而悬在台阶上空瓦楞上还有许多杂草垂着，迎风抖动，门前的地里一片荒芜，只有那一个宽大的树根驻扎，诉说着，它雄壮的过往。

那曾是一棵高大威猛的杨树，高耸入云，揽括天地，它直立在那里从我还未出生的年纪。

你还记得吗？当时的杨树枝干有碗那么粗，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横的裂纹，它虽年代久远，却全无佝偻之态，层层绿意往上递直至天际。那时河里流水潺潺斑驳砖墙爬满绿藤湿润的空气弥漫着新鲜泥土味孩子在田间奔跑，年长的老人安详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乡间小路绵延成思念的形状。彼此，这里有个甜甜的名字叫做“家乡”。

春至，杨树便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它有长于其长树的臂膀，从门前一直伸到路边。那时我是村里小孩最调皮的一个。每天出去疯够了才回来，每当我蹦跳着跑到家门前的小路口时。我就知道，这位比我还大的老朋友早伸出手迎我回家。而你，就在家门口等我归来。

夏天一到，天地就发疯似地自焚，我听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谚语，于是我就绕着杨树转呀转心想要更凉快，可到头来却更热了。你就倚在铁门框上，把那条硬邦邦的腿单在台阶上。你慈爱地看着我，也不言语、盛夏灼热的阳光刺在你安详的脸上，你眯着缝线般的眼睛，眼角皱纹挤得很深，时而你会被我的无知天真逗得大笑。

秋已赶至，夏天的酷热还未散去，傍晚，蚊虫又结伴出来作祟，你在树下铺起凉席，拉着燥动不安的我坐下，你每听到蚊子的嗡嗡声来叮咬我，你就迅速敏捷地用你唯一的左手操起身旁的蒲扇朝我使劲一拍。有时你动作太快我自己都没发现就会被你吓得大跳，但很快又被你手中捏着的蚊子的血淋淋的尸体逗得大笑。

即使你中风后再无法如正常人说话，但你为了让我们听懂就一遍一遍重复。你手脚并用地给我比划。时而指这时而指那，一字一句地解释。第一次听懂你说的话是七八岁时，你问我：你长大以后给不给爷爷买茶式吃，我当时想着你怎么这么馋，这么快想要我长大只为了买茶式给你吃。我望着你期待的眼神大夸其口：“买啊，我长大以后挣了钱还要买拖拉机给你开，买大楼房给你住，还要带你出去旅游呢！”你听着我信誓旦旦许下诺言，不由得被我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眼睛又笑得眯成一条缝。

终于我上了中学，再也没有了时间陪你，爸妈带着我近校而居。曾经和你同住的地方成了我口中的老家。从偶尔回去看看到再也没回去。开始我总牵挂着，后来就淡了。还好你身体愈来愈健壮。你能独自走到这里来，所以有时上学放学我还能看见你，同你灿烂一笑又转身上学去。只是我不知道，你这样一个中风后残疾的人，是如何拖着半个正常身体走进人来人往的马路，又如何从奔流不息的车流中走出来。

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到星期日，你便会早早赶来，为了多和我玩一会。即使我经常忙于作业，没有搭理你对我说的话，有时我觉得烦躁不安还会故意躲在楼上写作业。

一次你看见我又问我会不回去玩，你闲来在家抱养了三只小狗。那杨树也长得很高了甚至长到了村里的电线上去。你费了好长时间解释我最终才听懂结果却只换来我的一声哦，我朝你笑了笑，说：等我中考完后就回去了。我总觉得时间还早日子还久。

外面冷风渐起，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我忙于考试，你却从楼梯上摔下来。当我踉跄地跟着爸爸跑到你的病房，你紫肿着成缝的眼睛。满脸淤血。那只残疾的手竟然扭了过去。我吓得躲在爸爸身后哭爸爸也忍不住。你用仅有的一只手拉着我咕哝着像是叫我别怕。我却倔犟地不理你因为我认为都是你的错。你明白你这样一个残疾了再经不住摔。你却不听劝阻我不知道，你那时会不会有手。我害怕离开，害怕我走后这就是见你的最后一面。

那天晚上十点我哭了好久，你催促我离开你说我明日还要上学。我红肿着眼不走，你只和我说：“好好考，考，考第一名！”

这一次，我听懂了，不需要你一遍一遍解释，只你一说，我便懂了。

考前那几天，我怎么也理不起心绪。整天昏昏沉沉。

爸爸说：你情况渐好了，脸上肿也消下去了。

爸爸说：你能吃流食了，你很配合吃药。

爸爸说：你情况渐渐好转了，不像之前那么坏了。

终于我踏进了六月的考场，手里攥着你的期待暗下狠心。

三天后我走出考场，我欣喜我终于能给你一份答卷。

忽如一声晴天霹雳，刚考完试后的一天，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爸爸火急火燎回来收拾东西。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问爸爸怎么了，他哽咽地告诉我：你快不行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一路边哭边安慰自己：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没吃得我买的茶式，你还没跟着我去世界各地旅游，你不会有事的！

终于跑进了你的病房。你正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知道你也害怕离开。我更害怕你离开，害怕我开出来空头支票。此时你已没有了神志我呼天喊地叫你“爷爷，爷爷”你却再也不理我了，你的手还抽搐着。你酣醒着，任我如何叫你，你都不理我了，你，真的生气了吗？

当我们一家把你抬进车里回家时，你还张着嘴抽搐着、只听爸爸说：“爸爸呀，我们回家了。”我分明地感受到你抖地回应了一声。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总要我们回家。连你将走时都要回家。

最后一次再到这个十年来一直被我称作老家的地方，这个你心底的深处的家。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爸爸捧着你的照片，我们跟在后面。

推开破败的门，房间里还充溢着你身上那种古朴的味道。躺在这熟悉的气息里、却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如果我就在这里、可我伸手却触摸不到家的气息。

你走后家空荡荡的，那颗杨树也因为长到电线里而被砍掉。到家现在破败不堪。

整整十年，爷爷我终于回来了，许你的那些誓言终也没有实现。我也没有考到第一名。对于你，我欠下了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