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也没去找地方避雨，索性坐在了船头——反正早就成落汤鸡了。荒川看出他心情不好，递过去一壶酒：“来一口，酒能御寒，也能解忧。我们很快就到了。”
酒吞投来十分怀疑的目光，周遭什么参照物都没有，时间长了就会使人产生自己还在原地的错觉。“本大爷不需要你来安慰！”
“呵呵，我只要嗅一嗅海水的味道就能知道我们在哪里。”
似乎为了印证荒川的话，风暴在渐渐地弱下去。借着望远镜，酒吞隐约望见远方有一片陆地。
阴阳号又静静地航行了一会，乌云便已散尽了。荒川指挥人几个再次收了帆，减慢了航速。夜间的海也是不安分的，星河坠落进海水，在波浪上舞蹈，却又被阴阳号巨大的船体撞破，向远方漾去。
黑晴明在雨停后就又回到了甲板上，眼中能看出一丝压抑的的激动。大天狗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整整一船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阿赤一直没有闲着，来回挑选着趁手的刀。大概是被他弄出的“叮当”声吵得烦了，黑晴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省省吧，那些东西的爪子可比你的刀要锋利的多。”
阿赤没说话，只是突然下定决心握紧了一把刀。酒吞远远瞥了一眼，那刀面反射着船上微弱的灯光，看起来不错。
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海岸线了，陆地上森林茂密，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迹象。酒吞问荒川：“罗生湾在哪？”
“不远了，但我们不能直接开进去。大天狗，接下来看你的了。”
大天狗扫了一眼众人，问：“谁想去抓人鱼？”
他问得那么不痛不痒，就像是问你要不要来一杯；可他又问得那么劲爆，像把锤子一样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酒吞已经听傻了。
阿赤提着刀向前走了一步，阿绿和阿黄也赶快跟上，他们不会分开的。
大天狗点了点头，又问荒川：“我们到哪了？”
“前面不远处有个海角，岩石很多，也有植被，是个天然的遮蔽，我会把船停在那里，绕过这个角就是罗生湾。”
“好，”大天狗又看向酒吞，“酒吞，来帮忙把小艇扛出来。”
小艇能装下四五个人，酒吞放下小艇后，问大天狗：“你就用这个来抓人鱼？”
“别废话，你留在阴阳号上，那三个人跟我走。”大天狗拿来了一盏油灯。这灯做工十分精细，灯罩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黑晴明看了一眼，问：“这能行吗？”
“请您放心，青行灯是个靠得住的女人。”
“船长，我们到了。”
“很好，”黑晴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因那可怖的疤痕而变得更加怪异，“抛锚！”
酒吞站在船头，看着大天狗他们乘着小艇向罗生湾划去。“他们……真的不是去送死的吗？”
一旁的荒川笑了笑：“哈哈，放心吧，这整个计划都是大天狗想出来的，他那家伙才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呢。他们，只是去吸引人鱼出来。”
“这是为什么？我们直接开进去不行吗？”
“罗生湾水下地势复杂，暗礁丛生，阴阳号船体巨大，吃水线深，与人鱼混战时占不到优势。而且阴阳号贸然驶入容易打草惊蛇，那群家伙聚集起来，什么船都能掀翻。”
“那把它们引出来了，就能制服它们了？”
“哈哈，你就瞧好吧！”
小艇驶进了罗生湾，阴阳号已经看不见了。
大天狗点亮了油灯，那油灯燃起的竟是荧蓝色的火焰，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奇异。
“这是什么？”阿黄目瞪口呆。
“人鱼畏强光，多在夜间出没。但灯光会吸引它们，这不是普通的灯，据说对人鱼的吸引力格外强。当然，之前也没人试过。”
“可是……阿青……是在白天遇害的……”阿赤一直紧紧地攥着那把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近些年确实有不少白天遭遇人鱼袭击的事件，我也在调查此事。”大天狗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只是为了引出人鱼，我们要将人鱼引到阴阳号那里。记住，我们要抓活的！”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赤一眼。
阿赤没说话，就那么坐着，宛如一尊雕像。
“可是，人鱼在哪呢？”阿绿扭头四处看了看，海面依旧平静如初，撒着大把的星子。
“看来高估青行灯了，”大天狗叹了口气，问，“你们谁会唱歌？”
本来大天狗没对这几个糙汉子抱多大希望，不了阿赤却突然道：“我会。”
几个人都安静下来。阿赤盯着海面，轻轻哼起了歌。
没有歌词，只是一段轻快的旋律。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拽着风筝线赤着脚，在海滩上奔跑。
不知不觉间，阿赤的双眼已满是泪水。
“看、看那！”打破气氛的，是阿绿一声压低的惊呼。所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水下明显有什么东西，在绕着小艇打转。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的不敢呼吸，但那东西转了几圈，就消失不见了。
“确定……那个就是吗……”
大天狗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阿绿指着他的背后怪叫：“那里、有一双手！”
大天狗猛地回头，其他人也伸长了脖子。有一双手扒在了船尾。
下一秒，那东西探出了头。
阿赤幻想过万千次自己与人鱼碰面的场景，他幻想着那些东西带着诱惑而邪魅的笑，幻想着自己戳破它们的伪装，逼它们露出尖牙利爪——但无论如何不是这样。那东西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看起来和阿青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小姑娘盯着这四个男人，朱唇轻启，竟唱起歌来：
爱神之箭
穿我心房
抛金弃银
十色五光
何以解忧
我心迷茫
唯见港口
水手启航
那歌声飘飘渺渺，围绕在小艇四周。又似一条毒蛇，专门从耳朵钻进去，在脑内不停地回荡。阿绿和阿黄目光呆滞，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甚至要朝那人鱼伸出手去。阿赤拼命摇着头，努力抵抗着这摄魂曲的侵蚀。
小人鱼狡黠地笑了。
“呜——”大天狗，竟吹起了笛子。笛声悲凉凄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刹那间连海涛也失了声音，天地间唯有这笛声在飘扬盘旋。
“啊！”另三人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猛地清醒过来。
见摄魂曲失了作用，小人鱼有些恼怒。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叫，很快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大批她的同伴。
大天狗迅速收起笛子，抄起几把木桨扔给那三人：“快往回划，我殿后，不要回头。”
说话间，小人鱼已抬起她的尾鳍。漂亮的橙色鱼尾滴着水珠，狠狠地朝水面拍下去。小人鱼一跃而起，朝大天狗扑去。
大天狗飞快地摸出扇子，反手就将她打回了水里。“加快速度！”
那三人不知疲倦地挥舞着胳膊，但终究比不上人鱼的速度。大天狗只凭一把扇子，便将跃出水面的人鱼悉数打回了水中。不过人鱼的数量有增无减，大天狗的一身素衣也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所幸没有伤到皮肉。
小艇终于艰难地绕过了海角，阴阳号赫然就在眼前。“靠边，避开船头！”大天狗吼道。
阴阳号上的荒川等人在听到大天狗的笛声时就开始准备了。眼见小艇已经驶到了船侧，黑晴明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开火！”
“轰——”所有生灵都在这声巨响中颤了几颤。酒吞这时才发现，原来阴阳号船头装的不是普通的舰首炮，而是两门希腊火！两条火龙从船头窜出，液体燃料托着火焰漂浮在海面，将罗生湾燃成了一片火海。
人鱼群惨叫着逃向了深海，紧追着小艇的几条也打算撤退。酒吞一直在盯着小艇，他突然注意到，小艇尾部的水域之下，还有一条体型巨大的人鱼。
“大天狗！小心！”几乎是在酒吞喊出来的同时，那人鱼腾空跃起。这条人鱼几乎和小艇一样长，爆发力极强，小艇上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言灵·缚！”一道渔网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了人鱼，瞬间将其包裹起来。那人鱼重重地砸在了小艇上，将它砸成了碎片。所幸甲板上立刻有人抛出四条绳子，几人迅速爬了上来，离开了危险的海水。
渔网的末端在荒川和酒吞手里，见猎物落了网，二人便用尽了全力向上拽。人鱼被拖离了海水，在空中挣扎着。酒吞注意到人鱼果真长着锋利的爪子，在拼命撕扯着渔网。可这渔网似乎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鱼的撕扯毫无作用，就这么一点点被拉了上来。
“三、二、一！”荒川和酒吞最后用力一拽，终于将这条大鱼拉上了甲板。不料这一下用力过猛，人鱼依靠惯性在甲板上滑了出去，导致二人手里的渔网也脱手了。人鱼借这个机会从渔网里钻了出来，用尾巴撑起身子，利爪直冲面前酒吞的心口掏去。
而酒吞刚刚也因惯性打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脚跟便感觉一道黑影扑来。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人鱼扑了个空，摔在了甲板上。
酒吞同样也倒在了甲板上，还没爬起身便听得“咔嚓”一声。他抬起头，原来竟是阿赤冲过来，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人鱼的右臂。
“嘶啊——”受伤的人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的甲板。黑晴明闻讯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阿赤的领子：“你在干什么？大天狗没告诉你我要活的吗？”
“等等大人，您看。”浑身湿透、模样狼狈的大天狗顾不上换件衣服，劝住了黑晴明。
实际上所有人都在惊讶地盯着这条受伤的人鱼。只见那伤口处的血很快止住了，紧接着断肢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酒吞甚至感觉那些肉芽正努力试图长出一条新手臂来，但只生长了几寸便停止了，只好无奈地把断肢截面包了起来。而此时，那人鱼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了甲板上。
很多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大天狗率先回过神来，朝人鱼走了几步。确认不再具有危险性之后，他踹了人鱼一脚，将其翻了过来。
“大人……我们……捕到了一条……雄性人鱼……”
大天狗一语惊人，好几个胆子大的船员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有的嘴张得下巴脱了臼也不知道，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人鱼还有公的？我还以为都是小娘们呢。”“我的妈呀，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就捞了条公的上来？公的都这么漂亮那母的岂不是……嘿嘿嘿……”
酒吞离人鱼近，人鱼被踹翻过来后脸正好对着他。他看见人鱼虚弱地睁开眼，一双金眸令天地间的星光都黯然失色。人鱼一头湿淋淋的白发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他的尾巴上也覆满了银白色的鳞片，只在尾鳍上有几道暗色的花纹。他绵软无力地躺在那里，宛如上天照进凡间的一抹白月光。
酒吞呆呆地愣了一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人鱼的脸。人鱼额上长了一对红珊瑚般的角，只是有一根已经折断了。断口整齐平滑，可能是摔在小艇上撞断的。人鱼的双颊上还有几道红色的纹路，为整张美艳的脸庞又添了几分妖异的气息。
不过，大天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蹲下来，掐住了人鱼的脖子。人鱼本能地挣扎，大天狗手一抬，扼住了那些红色的纹路。这下人鱼无法再动弹了，只是张着嘴喘息着，露出满口的尖牙。那些纹路在大天狗的手下裂开，微微翕张着。酒吞这才明白，那些是鳃裂。
大天狗仔细地观察着人鱼，片刻后放了手，站起来对黑晴明说：“雄性人鱼，刚成年不久，发育良好。”
黑晴明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那截断臂，喃喃自语道：“人鱼果真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人鱼肉……想必也能包治百伤吧……”
“大人，这是条雄性人鱼，恐怕……”
“知道了，”黑晴明有些不耐烦，“你的工作如何了？”
“属下正全力进行。”
黑晴明点了点头：“那这人鱼，就交你全权处置了。”他转身面向众人，“起锚，你们这群废物。”
出乎他意料的是，人群没有动。而是以更加惊愕的神色盯着他身后。黑晴明不悦地回过头，想看看是什么胆敢让这群人违背船长的命令。
原来，人鱼身上的海水已经干了。银白色的鱼尾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动着化成了修长的双腿。
一丝不挂的人鱼在众人的目光中羞愤地蜷起身子，荒川扫了一眼酒吞挂在衣服纽扣上的手，走上前去对众人吼道：“没听到船长的话吗？一群白痴！我们要绕开罗生湾去陆地上补充淡水，还不起锚！”
众人作鸟兽散，黑晴明也回到了船长室。大天狗对荒川和酒吞说：“你们两个把它抬过来，我准备了水缸。荒川你抬腿，酒吞你抬头。掐住它的鳃，它就不会咬你。”
酒吞的手刚一碰到人鱼，就感觉他在颤抖。能令全世界水手闻风丧胆的可怕生物，此时竟在自己手下瑟瑟发抖。这种强烈的反差令酒吞一时有些恍惚，他摸了摸人鱼的脸作为安慰，也不知这种生物能不能懂。接着他和荒川一起抬起了人鱼，他没碰人鱼的鳃，那人鱼也安静地看着他，也不再发抖了。
二人抬起人鱼刚走，就有个人跑过来在甲板上摸索着什么。酒吞瞟了一眼，是赤舌，他捡走了几片人鱼掉落的银鳞。
大天狗带他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室内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说是某个贵公子的书房也不为过。其实大条狗也问过酒吞这个二副要不要自己的房间，但酒吞没要，嫌矫情，他就和其他船员一起挤在下等船舱。
穿过大天狗的房间，是一间空房，里面有口敞口的玻璃缸。酒吞和荒川将人鱼放了进去，刚一入水那双腿就变回了鱼尾。水缸不大，仅能容人鱼在里面勉强转个身。
“这……是不是小了点？”
“当初没想到能抓个这么大个的。你们两个，来把盖子盖上。”
“……妈的……怎么他妈这么沉！”被使唤当了这么久的苦力，酒吞心中不爽极了，忍不住骂了出来。
“这些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防止这东西逃跑。”
二人终于合力盖上了盖子，都累得气喘吁吁。“走吧，看看那群蠢货忙得怎么样了。老子还要去开船，操……”荒川叫苦不迭地走了，大天狗也准备回去换下他狼狈的行头，酒吞突然叫住了他：
“喂，本大爷帮你们捞上了人鱼，这间屋子能不能赏给本大爷？”
“可以，”大天狗头也没回，“这间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需要什么就和我说。”
“有张给本大爷睡觉的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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