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很昏暗,古荧疑望着那面土墙,并没有传来回应他的声音,可他确实听到了有人在叹息。
他向前走了几步,仍旧看不清,纵然背后的那扇窗户不断洒下月光,也不足以照亮这处黑暗。
他又回去点燃了那盏烛灯,当拿着这盏烛灯靠近墙壁时,他豁然发现这面墙原来是满目疮痍。墙面上足有百个洞孔,但每个洞孔并非能贯穿到底的,他仔细瞅了瞅,发觉是有人在外面用某种粘合物堵住了这洞孔。有些个未堵的,和新堵未干的,都堵的不严实,兴许是这墙太厚的缘故。
这样一来,本该一推就倒的土墙,看起来坚实了不少。可当真如此吗,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古荧单手使力推了一番,还真就纹丝不动。
他不由得一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胡闹。
而这时,从那未堵住的洞孔里传来了细微的挪脚声。
“有人在外面吗?”古荧问道。
这一问那声音忽地消失了,反而使古荧更加肯定墙的另一面有人。
“等一等。”说完,古荧拿着烛灯轻轻打开门,门外风清月明,四周灯火闭熄 ,轻淡淡的凉意。快至十月的夜,偶尔让人略感寒凉,野兽也该为冬眠而筹谋了。
院子如門,两条长墙包围着四座土屋,对面那两座就是老妪与她孙女的住宅。
古荧步伐很轻,他不想惊扰到他人,当看到院中的堆积起来的稞麦时,他又将手中那盏烛灯吹灭了。
可这院门看起来有些远了,望了眼并不算太高的土墙,略略思忖后他便翻墙而过。虽说走正道大路是最好的选择,可有时候也并非不能选择捷径,事理人情里总不要那么直白的吧。
翻过墙后,踏上这青石大道,尽管道上覆裹着层层灰土,可走上去是令人惬意稳当的。
月下怀柔,却不能如日照耀每处,那面墙所处地是黑漆寥光。不知是墙挡了月光,还是月光无法穿透黑暗,反正看不清,古荧也不确定那里是不是有人。
他往前走去,发觉幽暗里有一双目光在盯视着他,走近时,才看清。
那是个与古荧年纪相仿的少年,他正站在墙角下,穿着一身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旧衣,衣服看起来不厚,有些单薄,仿佛又是因他体态孱弱而突显出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一手拿着竹简,另一手搓挪着一团泥土。他的头发长而柔顺,眸中色泽之韵极为冰冷,犹如是在寒苦岁月被洗涤出来的。
他望着古荧,古荧也望着他,两两相望。两人本有一步之距,却又有遥遥天边之远。
“打扰到你了吗?”少年道。
“并没有。”古荧答道,面前的这个少年似乎是个读书人,可是让人觉得太过于冷傲,这冷傲又让人觉得适宜。
“你在堵这墙壁上的洞孔?”古荧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古荧不解道,他想,如果是助人为乐的话,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晚上,白天不更方便吗。
“可以不告诉你吗?”少年皱眉道。
“我就是问问,不用知道。”古荧笑道,他洞察到少年有苦衷,不想让他为难,他又推想着自己若回答不可以,这少年是不是就会告诉他。
清风吹拂,古荧碎发飘起,少年长发飘荡。
“你需要烛灯吗?”古荧笑问道。
少年瞅了一眼古荧手中已熄灭的那盏油灯,摇了摇头,道:“用不着。”
“留着也方便啊。”古荧道,他无意间晃动了手中的灯。
“不用。”少年拒绝道,欲转身离去。
“你是读书人吧。”古荧道,他忽然抬头望了眼那轮明月,讪讪一笑:“天明时,我似乎也是个读书人了。”
古荧在感慨,曾在田野深山徒步的少年,不知觉间就要入尘世里求学了。
少年闻声回首一望,不知为何,月色下,古荧的身影在他眼中变得很是宏大。
他突然驻步,凝望着这个好像很不同的人。
“读书人不是应该互助互扶互学互促的吗?”古荧问道。
少年眯眼不言。
“我有个不解的问题。”古荧道。
“什么?”少年道。
“是一句话,方才在睡前,好不容易从书中辨识的,但我不懂其意思。”古荧憨笑道。
闻言,少年走至墙角,蹲坐了下来,他将手中竹简放下,专心捏塑手中的泥团。
古荧见状,也走至墙角坐了下来。
“是哪句话?”少年未回头。
“好像是什么梓树暇鉴世态有万千,其下有十斗之十簸箕。”古荧道。
少年手一顿,又继续捏作,他开口道:“这句话的意思指的是当初圣人无意间在梓树下观摩,发现世间万态就如其枝叶般,极其相近,但各有独特,容易使人迷惑。而其树下的根,有十种不同的形状,又有十种不同的纹路,由此恰如世人的十斗十簸箕。”
“是哪十斗和哪十簸箕?”古荧问道。
“十斗在每个人眼中都是不同的,至于十簸箕,就像是每个人的追求,有的人追求富贵,有的人追求平凡,有的人追求权势,有的人追求自满,有的人追求逍遥,有的人追求磨难,有的人追求利己便之,有的人追求复杂情谊,有的人追求大道正身,有的人追求妥天协地。”
“十斗就是当中的衡量,在每个人眼中的度都不同。”少年感喟道。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古荧转过头平望着他,好奇问道。
少年未答,似乎手中的泥团塑造到了关键的部分,待他将泥团小心翼翼塞进洞孔后,才回过头心平气和道:“自古以来,秉道者名垂千古,其塑像将被万世膜拜,殉道者无人问津,其坟茔将被万世踏践。”
“尽管如此,追随大道而殉葬的人不胜其数,真正能问鼎的人,少之又少,而问鼎之人脚下,全是他们的枯骨,你可知为何他们明知是死路,也要一往无前吗?”
古荧摇摇头。
少年语气坚定道:“因为他们坚信,在那污泥之中,总会诞生出一朵白莲,其可照耀整个世间。”
“莫非,你想成为那朵白莲?”古荧困惑道。
少年站起身子,捡拾起竹简和小筐篓,他背对着古荧道:“我既不想成为白莲,也不想成为污泥。”
说完,他淡然离去。
“等等,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古荧追问道。
“我叫廖寞,你也可以叫我廖谅。”少年道。
廖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中,古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回想着他说的那番言辞,以及再次望着那面墙时,他猜想这少年似乎想成为的是那个根。
一根能支撑白花盛开的根子。
青石道上,廖寞每踏出一步,四周就会更加阴暗,他背后的那个影子缓缓漂浮升起,形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影。
这人影在他的耳边不断低语,“那个少年,很特殊。”
“有多特殊?”廖寞问道。
“我也说不出来,好似有股大妖之气,又有股浩然正气。”
“怎么,你想认他为主?”廖寞阴沉道。
“怎么可能,我屽魎一生一世只认一个主,再说了,也是你解救的我,我怎么可能做出背主之事。”
夜格外的漫长,古荧在昏昏扰扰中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