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悄无声息走出了洞穴，站在魅岭顶峰，风依旧飒飒刮着，月亮还是血红晕染。

　　落亦携低头俯瞰，与方才那真实的梦相比，现在原野上，石壁上，琥珀川皆是干净多了。飞禽走兽匆忙来回着，化了手脚的精怪忙前忙后清理着这片焦红的土地，衔着种子的鸟飞在半空中，都没有注意到山顶上凌然而立的妖君。

　　落亦携从前少有对什么流露同情，因为只觉自己可怜。如今入眼这一片荒芜，记忆中又有曾经百花齐放山间，清泉自峡谷草丛中朔朔而下，万物有灵的魅岭，不禁悲从中来。

　　抬头淡淡扫了那血月一眼，没有厌恶，亦没有包容。

　　落亦携将脖子上悬着的天青色陶陨取下来，在手里摩挲着转了两圈，眯着眼睛，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决心一试。

　　曾经在帝豪世家的私人别墅里，沈黎将浓缩的芒果汁加到橙汁里递给自己，在难得一聚的晚宴里无比温柔礼貌的，让自己喝下去。

　　当天晚上，爸爸忙于工作走了，他高烧不退，全身酸痛，身上起了麻疹，沈黎知道自己对芒果过敏。

　　想来真好笑，自己明明当时就知道，却没吭声，还想着就这么死了才好，让爸爸看到自己死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病发作的快使他呼吸之间都感觉有强大阻力，脸涨得通红……

　　一阵沁人心脾的曲子在脑海中奏响，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有这首曲子，落亦携红着眼不得不听完，第二天，病好了，疹子全消失了。

　　此后不止一次，沈黎母子把自己逼入鬼门关，而这首曲子又硬生生将自己拉回来继续受折磨，唯独最后一次自己被逼入绝境……

　　这么想来，这曲子带给落亦携的，分明更多的是畏惧，幸好最后曲子没有出现，再活下去就是个疯子。

　　可这一次，落亦携却想在这里试试它的功效，它觉得靡靡之中，大千世界，总有无形的手操控世间所有的人和事，既然那么喜欢玩巧合，那就来啊，看最后到底落到个何种境地好了。

　　而这个世界，这曲子就得由我自己操控，至于命运？呵，要知道，我可是个早已疯掉的人。

　　将陶陨放在唇边，落亦携听着自己缓缓吹出的，既熟悉又畏惧着的曲子，悠长，尾随着风在整个魅岭飘荡，在天空回荡……

　　“诶——你看你看！花！花开了！呐，还有这草，探头了！！”

　　松着焦土的羊伯伯首先发现了变化，沙哑的声音唤来大伙。

　　蛟魔王在琥珀川里召集子孙后代汇聚灵力，净化污水，几天了没见好转，这突然之间，灰色的，鲜红的，混浊都消散了。

　　“小赤尾，这是什么声音啊？你听到没？”

　　百灵鸟姑姑听到有声音比自己的歌声好听，在这一片断井残垣之下，自己亦无心歌唱，也不知是谁竟这般雅兴。忙从空心树洞探出头，问小赤尾。

　　此时的小赤尾为方便做事，修养片刻后，已化半人半妖形，却没敢告诉大家妖君醒了，如今看到山顶上孑然立着的妖君，陨声如宏，圆溜溜的眼里抑制不住的喜悦。

　　抓着百灵鸟姑姑的手，指着天上，“百灵姑姑，看！妖君哥哥——”

　　不需小狐狸提醒，她早已仰望到了红衣在风中摇曳，站得凛然的人，不是妖君又是何人？

　　“姑姑……”

　　“啧，你走开，别吵我！”

　　百灵姑姑水灵灵的眼睛闪着光亮，樱唇毫无保留大大扬起，脸颊红彤彤如同苹果。

　　“姑姑，我们去通知大家吧。”

　　“别吵！……啊？什么？……哦，通知大家啊！对对！赶紧走吧啊哈！”

　　依依不舍回过头才发现，空心的树洞渐渐恢复了生机，折断的枝桠生出了点点青翠的嫩叶。

　　“妖君！你们看啊，那儿！……听！妖君的陶陨声！”

　　“阿米，去瞧瞧外头如何这般喧嚣！”

　　小木屋里一女子躺在软榻上，折了一条腿，还在淌着血，她用了不少灵力去治疗，终究是没法保住了，一场厮杀死了多少精怪？自己还有一口气才被妖君强制保住了元神，太弱的，终究还是被天火烧得灰飞烟灭。

　　女子细长的蛇信吐了出来，嫩白的额头上净是薄汗，疼的直吸气，说起话来也是气若游丝。

　　小米七八岁，姑娘模样，开了木门，目瞪口呆。

　　终于回来了。

　　日头当空，天空湛蓝。远处的山浩瀚无边，缭绕着白雾而非血气。花瓣从山间飘落而下，袅袅娜娜。泉水潺潺哗啦作响。

　　荒凉不再，莺歌燕舞，红情绿意。

　　甜甜回头莞尔一笑，“娘，魅岭复活了，妖君救活的。”

　　女人惊诧，娇媚无骨入艳三分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悦，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浅浅笑了。

　　在心里疑惑了刹那，就算是大海也有边缘，妖君的妖力怎会是无穷无尽？虽然相比之下，我们是杯水车薪，但妖君分了太多灵力给我们，灵力这般释放出来，却还未油尽灯枯，果真奇事！

　　忽觉自己这样想着着实大不讳，忙敛了思绪不再想些不吉利的，妖君就是妖君，我们怎能相提并论呢！

　　八岐奶奶在妖君的命令下化了人身，端端正正站在暖日下的山顶上。

　　妖君收了陶陨，皱眉，“他们在干什么？”

　　八岐奶奶神色复杂的看了看落亦携，意思性的垂头行礼，而后指着攒动着黑压压跪下的万千子民，笑眯眯开口，“当然是朝拜君上你。”

　　落亦携:“……”

　　落亦携:“哦，我以前都这样吗？”

　　灵力消耗太多的妖，昨天的事都会恍若隔世，八岐奶奶面色凄怆，心疼的开口，“当然啊，落亦，你可是统领妖界的妖王啊！”

　　落亦携神色淡淡的，有如山间泉水。

　　温润开口，“死伤无数，我的法术要是再大些便不会如此。都回去养好精气，这些烦琐礼节，日后再论。”

　　妖君一挥袖，众妖皆起，高声呼喊，“霜蛊妖君万岁！……”

　　落亦携没理他们，看着密集的妖群，有些头晕目眩，不知道方才自己算不算用了灵力。

　　平心而论，方才死气沉沉坟冢一般的魅岭，在陨声中有了生气，血月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落亦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侥幸，阴差阳错渡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不管今后自己下场如何，积攒在心里的怨气此刻真的消散了些许。

　　“我从前住在哪？”

　　突然扔出的一句提问让八岐奶奶摸不着头脑，不知怎的，总觉得妖君有些不一样，说不出是哪。可是经历这种大的生死离别，妖君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任谁不会疯掉？他竟可以平静的站在此处继续散播灵力，果真是……论心性，论力量，我们都卑微到尘埃里。

　　落亦携知道，自己多多少少会有异处，毕竟扮演一个人，不是几句话几个神态可以诠释的。

　　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要提心吊胆的斟酌字句，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已经没力气了，我就是我，从前不洒脱，现在偏偏要由着性子来。

　　更何况看八岐奶奶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定是先疑惑，后理解。

　　果不其然，八岐奶奶面色担忧，心平气和，极尽温柔回答自己，“回君上，您从前喜欢到处跑，三界之内皆有您的影子。只是后来您的狐族……您当了妖王，哪都去不成了，而人妖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您的臣民也就跟着您跑，您最后回到魅岭，他们也就跟着您都在人类未曾涉足的魅岭定居……”

　　八岐奶奶一张慈祥的脸说起长篇大论一点也不含糊，话毕，慈爱地看着落亦携。

　　落亦携心头一怔，不忍回绝她的眼神，于是对着她点点头，温袖开口，“因为从前，我的族亲都在魅岭……魅岭已设下结界，人类也好，天神也好，进不来。你们切不要随意出去。此地也挺好的，广阔，安宁，我就此住下，无甚大事，不必告知与我。”

　　傻孩子，累了就歇歇吧，自从当了妖王，没过上一刻的好日子，到后来竟……此刻能这般，老身当真感念至极，老妖君妖后泉下有知，放落亦一条活路吧，别再让什么乱七八糟的担子压到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