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蝉鸣（一）

梅是在仲夏的夜晚回来的。

在此之前，何戈轻在梅做出允许后暂住他的家。那是个有五层楼的老式公寓房，梅的家住在顶楼，采光最好的一层。梅的家中是有一件房屋上了锁，何戈轻推测那是梅的卧室。

不过一间卧室倒也吸引不了我们的这位做过侦查工作、当过战俘有着相对丰富阅历的士兵。他倒是比较在意洗手间的洗手台上有几道痕迹，痕迹不算起眼，是紫色的——那是血液反复涂抹，干涸后呈现出的颜色。由于屋主的暂时离开，何戈轻也无法从那些痕迹中读取出更多的信息。

梅的屋子里除了电灯和一架放映机竟是没有其他电子产品，连厨房里摆的都是燃气灶。在何戈轻看来极为落后的条件下，每天只好挤在大象的花房里。他甚至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个遍！当然，除了碟片，因为他不会使用放映机。他没有去动屋子里的钢琴也是这个原因。

这位勇士最想做的是揍那位教唆小孩行凶的护工一顿。但是考虑到梅估计会受到此事影响，像那只独臂长臂猿那样遭受程度更深的排挤。他做罢了。也是因为膈应那护工他就没再踏入疗养院一步。

因此，他看见梅远远地走来激动地直接冲过去来了个含礼大兵式的熊抱。

“请放开，我有点累。”

何戈轻悻悻地后撤几步，不情愿地咂舌，接受梅的揖礼。他能够清晰地观察到梅苍白的面色和突出的手指骨节。梅的眼睛周边的组织呈现出青黑色。

当他们回到小楼，住在一楼的奶奶正大开着房门喂养一只胖橘猫。

“这个时候就有豆浆油条啦？”奶奶逗了逗何戈轻，脸上的皱纹笑得聚在了一起，她干瘪的上下嘴唇分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

钥匙转开门锁，梅先何戈轻一步洗了个澡。 当何戈轻迈进热气腾腾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卫生间时，不由自主的瞥向洗手台。上面的痕迹不变，但是镜子的下端上有一道擦不掉的血痕。应该是梅疏忽了，搁板上的急救箱关上后开关没有再被扣紧。何戈轻随手扣上了卡扣，这一举动直接让他注意到洗手台下垃圾篓内带血的绷带。

浴室里的水声再一次停止。何戈轻顶着一身潮气三步并两步向走到梅的面前立定。相比于紧绷着的何戈轻，端坐在米黄色的布沙发上的梅倒是泰然自若许多。他还是穿着白色麻质衣裤，袖长盖住了手掌。好在书房的窗是都开了，屋内通风良好不闷热。梅烹煮了一壶茶，装食盐和胡椒的红木盒摆在一边，有被开启过的痕迹。

何戈轻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茶。

“何是只饮用加了酒精的饮品么？”梅打趣道。

何戈轻愣了，在分别之前何戈轻从未见过梅开玩笑。另外，那个时候，找到小女孩是给他唯一一次机会见到梅的笑容。

梅直道失礼了便去取来柠檬和食用酒精。何戈轻注意到他在将加了酒精的柠檬汽水端进来时，顺手开启书房正对的那件上锁的屋子，屋子里很黑。估计是没有开灯的缘故，这是何戈轻的揣测。

“你的伤咋样了？”何戈轻窝在沙发上发问。

“无事，不过我还要继续吃药，绷带也要经常更换。”梅抿着茶，热气扑在他的睫毛上，“何，你的病症呢，如何了？”何戈轻眼睛下瞟，他怎能说出口他因为这两个症状导致的醉酒和打架在监狱里蹲了一个礼拜，一楼的奶奶还以为他搬家了。

“我询问了巫医，这类症状需要得到治疗。她给我的建议是先确定你最擅长的事，通过它来得到正面情绪。”

何戈轻只得抱着酒精汽水咕嘟咕嘟假装喝得欢畅。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士兵能有什么擅长的？小时候练剑经常丢了剑到泥塘里捉泥鳅，避免连续几天讨不上饭吃暴毙街头。军队里的表现也是不出彩的。要不是缺侦察兵，他一个步兵也不会啃着老班长教他的侦查相关的知识结果啃到了俘虏营里。

“我想看碟片。”何戈轻直截了当换了话头。

“好啊。关于爱，关于性，关于死亡，你想要的观看哪一张？”

何戈轻指向封皮是紫色的一张。梅搬来放映机。

何戈轻睁大了眼，放映机的三角架那儿摆了块维持平衡的坠子，他移动映机都得拖着挪着。梅搬着放映机能让它不拖地。

影片是在白墙上放映的。先是传来机器运作发出的“沙沙”声，接着黑屏被黑白画面代替，黑白画面继而又呈现出色彩。很少有人能确切地赞美那绚丽而厚重的色彩，像是油画布上未搅和的朱红色，混上了棕榈油窜到普兰里，在亚麻上留下漂亮的花纹。

影片用麦田的日落讲述鱼和莲的故事。

不知何时，梅靠着沙发上的抱枕睡着了。应该是洗完澡后身上的热气还没有退去，他的面颊呈现出象征着生机的粉红色。但是嘴唇是偏向乌紫色，没有一点生气。何戈轻起身，俯身打量这位疲倦屋主。他这才发现梅换上了低领衫，颈上有道青紫的绞痕，轮廓清晰的锁骨上有小刀的划痕。

梅曾经可能不只是个商人。

何戈轻埋下了疑点。不过眼下的情况最好是先把梅放置在他的床上。当何戈轻抱起梅时，他察觉到梅的左手正紧抓着他自己的右小臂，若没有一层衣料隔着，怕是指甲会嵌入皮肉。

何戈轻被那原先上锁的屋子吓了一跳，其他的陈设是简单常见的，只不过是一张长桌一把椅，已塞满书的矮柜罢了，于是那黑色的床铺显得诡异至极。

脖颈上传来睫毛震颤留下的酥痒提醒何戈轻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梅的皮肤很白，甚至通过这层冷白的皮肤可以观察到细密的蓝色血管与皮肉包裹住的骨头的轮廓。

何戈轻眼前猛地浮现出外屋书架上的羊皮盒子。他之前受了好奇心的蛊惑打开过，里面是鲸落国的文字书写的内容，也许是一个名单，因为每条短字符后更着一串数字。他当时只觉无趣，因而没有细看。但是梅的疑点太多了。他会书写含礼国的文字，那被称作“游墨”的文字，他所阅读的书籍大部分也是用游墨书写，包括梅自己留在书中的漂亮笔记。

何戈轻叹气给梅拉上了被子。

一切只能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