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兰（一）

三月春来燕归，海棠原的积雪化净。

何戈轻解开了栗色大衣的扣子，抖落一身风尘。这位四十三岁的旅人斜倚着落地窗，侧身捧着一杯几近见底的浓花茶观察玻璃外藤蔓上新吐露的绿芽。

“好久不见。”高跟鞋轻踏木头地板传来一阵清响，像是悬在窗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昭示着风来了。

何戈轻转身，面对的是一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女人——一位年近半百的却拥有三十几岁躯壳的女人，开衩裙边露出一点微胖的大腿。她整了整紫色的长裙，领着何戈轻去续上下一杯浓茶。

“巫医？”何戈轻半张着嘴角，瞪圆着眼，目光里包含惊讶。他从未料到一位曾经只敢在地下行医，至多开辟一处阳台来养花种草的医生如今开了家供应下午茶的旅馆。

巫医为自己取了一杯鲜橙汁，轻碰下盛着花茶的白瓷矮杯。

“你不是一直只喝得下烈酒么？”巫医挑了挑眉，她那半闭长凤眼显出慵懒的神态。她似乎已经习惯没有什么人再称呼她的本名。她咬了咬下唇，牙端沾上了点淡红色。她模仿着眼前人三年前狂放的言论，“加不了酒精的玩意儿能喝吗？”

“为了纪念。”何戈轻苦笑着凝视巫医吸食长玻璃杯中橙黄的液体。

那橙黄色，如同那片落日所拥有的的颜色。那片落日下，晚风将晚霞与晚霞笼罩着的镀上金粉的城市送到独立在天台上的白衣人眼眸中。

厚重的尘埃扑面而来，汗水顺着因受潮而成为一缕一缕形态的头发刺入何戈轻的双目。一片朦胧中，是一位高傲的白衣人伫立于旷野。

白鸽归来——这座被遗弃的旧楼上的天台被一位老人做了留下一片鸽笼来养鸽子——象征着和平的精灵围绕着这位白衣人，浩浩荡荡的鸽群遮天蔽日。气浪掀起他的三重衣衽，露出他富有骨感的少有血色的脚踝。

白衣人从袖中取出一把银枪——是老式的左轮手枪，其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并用蓝色与红色的宝石加以装饰。枪托上有着一个“花”字，是小篆的形态。

何戈轻跌跌撞撞地向那决绝的人跑去，却逼得那人连连后退，直到半只脚掌都悬了空。

“我希望我直到最后，是一个真正的人。”

白衣人嘴角上挑。

“何，从始至终，你都是一个真正的人。我很羡慕你。”

他含住了枪口。

枪响，鸟飞散。

余霞被紫红色的云层吞没，天地陷入黑暗。良久，远方的群山传来雄鸡的啼鸣。

何戈轻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他在混沌中摸到他的金属徽章。他假装无视从素白的麻质窗帘下透露的晨光。

一位刚收了嘉奖的三十四岁士兵在庆典结束的次日发现自己从完全陌生的房间中醒来。试问谁会处理如此突发的情况？

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就连在部队里卫生长都会忽视的床角处地面也没有一点灰尘。

何戈轻一个鲤鱼打挺，赤着脚，通过脚底的老茧感受久违的木地板携带着的微凉。

但这一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回归城市的喜悦马上被违和感排挤得一干二净。

这位八尺半、身上带伤的强壮士兵在这个安稳的房间里和一头大象挤在小花房里。

末了，他吐气开启卧房的白木门，迎接洗净硝烟的阳光。

这间房屋不大，却被屋主打理得井井有条，刷成淡绿色的墙边设立着书架，其上摆着装在青色塑料花杯里长势喜人的多肉，圆鼓鼓的叶尖呈现奶橙色。

厨房是开放式的，于是餐桌也被顺理成章地摆在厅中。冒着热气的荠菜年糕装在青瓷盘中，搭配着豆浆。竹筷瓷勺放置在右手位，垫上白纱布。

“我一个人住，你随意。”何戈轻这才注意到窗台边的躺椅里有着一位蒙住右脸的人。估计是屋主。

明亮的光洒在屋主身上。难以置信，沐浴晨光的人所发出的声音是没有情感的。他不算高，但很瘦削，四肢修长，白色长袖盖住半只手掌。布料是粗质的却没有一点污渍。他散落的长发附着在脖颈上，隐约露出他的喉结与锁骨，边缘是清晰的。

他似乎刚刚还在小憩，凤眼半睁，右手虚握早间晨报，国父身着织金玄黑圆领袍宣告卫国战争胜利的照片被编排到醒目的位置。

何戈轻三两口扒完早饭，用纱布抹了抹口鼻发出极大的响声。他最在意的是那张面具——其上是有着遮住面具主体、用细绸制成的雏菊与百合。

他屏住呼吸，尽管屋主再次陷入沉睡。他察觉不到的。心中好像有个黑色的小人催促着他伸手。

当食指抵上面具，何戈轻的额上沁出细汗。他似乎听到他极快的心跳声。比他七个月前潜入敌营寻找地方火药库的确切位置时还要快速。

他的手腕被拽住。

“但是这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