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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绛衣红颜旧

浮生若梦,人生几何

隔着透明的幔帐,我看见沈大海,一袭鲜红的大袖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系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我心头一惊,猛地拨开帐子。薄衾小枕天气,月色幽暗,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重又缩进被子里,一夜不成眠。

沈大海是我的姐姐,我叫沈钱海。大明王朝的宫殿森森威严,墙高万仞,我们第一天进来,便知道,这一生都逃不出寂寞的牢。

后来,因为通晓音律,能歌善舞,大海被选入了尚仪局,宫里大大小小的酒宴庆典,她们时常献舞,以取悦龙颜。大海告诉我,她喜欢上一个人,年纪轻轻,俊朗不凡,她的眼里有无尽的光亮。

直到某天,她在我面前,神采奕奕地说,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心仪之人,原来他就是皇上的小皇叔,宁王朱宸濠。

后来,因为舞姿惊艳,皇上破例解除了繁琐的仪式,直接留她在乾清宫献舞,如此一来,她见心上人的机会也就更多了。

我想大海一直都是好命的女子,而自己舞乐不如她,运气不如她,于是不免有几分苍凉。

后来大海越发受宠皇上其至提出要封她为妃,她怔了怔,拒绝了,说自己只是舞女,配不上天下人的王。

甩手扔给她一袭鲜红的大袖衣,王说,那以后,你便每日穿上这件衣裳,为我献舞。她欣然答应了。

大海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袭鲜红的大袖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系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她说,这是御赐的舞衣,我以后便穿着它,自由出入乾清宫。我愣愣地盯着她,极力做出欢喜的表情,皇上给她的赏赐很多,却只有这件舞衣,是我最羡慕的。大海轻轻将我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

有几次,我趁大海不在的时候,偷偷将她的舞衣穿在身上,然后扬着水袖,在房间里跳着舞。我以为,那样的自己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算明艳妖娆。

可是房间里只有一面很小的铜镜,照不出全身。我犹豫再三,还是壮了壮胆,提起裙裾蹑手蹑脚地走进御花园。池子里的睡莲还打着骨朵,含苞待放的样子甚是娇媚。我站在水边,鞋尖濡湿,然后扬起一只水袖。

远远的似乎有一队人过来,我心头一慌,踩上了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体斜斜晃晃,眼看就要落进水里。

有人拦腰抱住了我,温暖的手掌,缱绻的眼神,会神的凝视,那样仓促的惊鸿一瞥,竟然就此念念不忘。

我没有再见到他,彼时的情形,却铭刻心底,历历在目。我们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一样,痴痴地挂念着一次如梦如幻的相遇。

然而,当我一味地沉醉于自己的甜蜜悲喜时,大海竟然服毒自尽了。

皇上下的圣旨,册封沈大海为皇后。

我从尚仪局跑到乾清宫,几乎快要虛脱。我看到大海苍白地躺在地板上,有男子身穿龙袍,目光呆滞地站着。我盯着他,狠狠地追问,为什么,她不愿意为什么要逼她?

他不说话,渐渐痛哭失声,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朱厚照将我留在乾清宫,不眠不休地跟我说他和大海之间的事。我没有停止过哭泣,仿佛伤口添了一把锯齿,有人在反复地拉动着。

后来,他问我,你可曾见过大海的心上人。

我说见过,年纪轻轻,俊朗不凡。其实我没见过,但我恨眼前的人,他多伤心一分,我就多快活一点。

朱厚照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目光像利箭一般直射过来,他说大海,朕不要你喜欢别人,你只能是朕的女人!

我尖叫一声推开他:我不是大海,大海已经死了!

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他的语气平顺了,他说小皇叔向朕索要宫里的一名红衣女官,朕尚未清楚他的用意何在,但朕初登大宝,削藩一事亦备受阻挠,朕不想因此激怒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所指的女官,竟是大海。

我这才明白他为何急于立大海为后,也才明白大海为何要服毒自尽。

与其看着心爱之人为了自己铤而走险,一着不慎坠入无底深渊,不如先他一步做出决定,就此保他一世平安。

杀死大海的人,不是皇上,也不是宁王,却是她自己。

我的姐姐大海,竟是如此痴情的女子,我忽而又流下泪来。

用揶揄的口气问我面前的男子,倘若大海不死,你是否会将她送给宁王?

如我所想,他缄口不言。

大海的舞衣从此归属于我,而我也并不介意成为她的影子,尽管我对朱厚照毫无爱意,但这能给我带来荣华富贵。而我始终记挂的,另有他人,但我亦知道,或许毕生都难以再见。

正德十四年七月,宁王朱宸濠以“正德治国不力”为名,举兵十万造反。

敌我兵力悬殊,宁王封地一时人人自危,忧心惶惶。

朱厚照也因此大动肝火,我听说他时常传人在御书房议事,言辞激烈,面色铁青。每次他下旨传我前去为他献舞,我总是忐忑,尽管他曾说,不会因我动作僵硬,身段亦缺了大海的婀娜而责备于我,但那天,他还是对我发了火。

那天,他赐我西域进贡的美酒,接连三杯,我饮得步履蹒跚,面颊绯红。他一手挑起我的下巴,问我,大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堂堂宁王为了她以十万之兵反我大明,螳臂当车?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眼泛泪光,怒吼着,大海已经死了!

这下他更怒了,砸了所有的杯盘,我看见他的怒气之下,眉眼之间一点一点闪烁的透明,让人心疼。宁王的军队先后攻下南康,九江等城,沿途的将领亦有不少归顺了宁王,朱厚照几次派出重兵,皆被重创。

宁王骁勇善战,常常以少胜多,甚至俘虏了其余四王,兵力骤增,而明军反倒节节败退,昔日忧心惶惶的封地百姓都欢呼雀跃起来,称宁王为战神。

尽管因为大海的死,我对朱厚照充满反感,但这几个月,我看到他的深沉,看到他忧国忧民的情怀,以及午夜梦回,他含泪带恨的呢喃:大海,大海……我才渐渐体会到他那些不可言说的苦楚。

彼时的应天府,冬雨连绵。战事依旧惨烈,听说节节败退的明军迎来了一位福将,叫王守仁,自那以后,“宁王战神”的神话开始渐渐土崩瓦解。

眼看着宁王要兵败被俘,朱厚照于心不忍,罢免了王守仁,并私下差人送信,希望宁王顾念叔侄关系,就此退兵。

可宁王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对他而言,败了就是败了,成王败寇,他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宁王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让他接受皇帝的施舍,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我知道,朱厚照想要放过宁王,不仅仅是顾念叔侄情义,因为我告诉过他,大海喜欢的人,就是他的小皇叔,宁王。

也许,这也是朱厚照用来弥补大海的一种方式。

偌大的紫禁城富丽辉煌,宁王一袭白色的囚衣,被四个锦衣卫护送着,自始至终,他都挺直着腰,高昂着头。

可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却仿佛忽然从悬崖坠下,骨头裂开,身体迅速干涸。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第二次看见他,那个令我朝思暮想的男子。

他是宁王,朱宸濠。

正德十五年四月,朱厚照在百官的威逼下,下旨斩杀逆贼朱宸濠。

昏暗的监牢里一片死寂,连个小厮都没有,只有各种小动物的声音在吱吱作响,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抵如此吧。

我穿着那件鲜红的舞衣,想来见他最后一面,以最初见面时的模样。

即使,这件鲜红的舞衣原本就是大海的;即使,我知道他爱的明明是大海。

本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此一面,明日他去了,我便随他而去,随大海而去。

可踏进门口的那一刻,我却瞬间呆在原地,哑然失声。

我看见了大海。

她穿着朴素的衣衫,像个给丈夫送饭的小媳妇,他们聊的很融洽,仿佛没有任何人能打破他们的世界,那个明明应该很落寞,却在此刻变得温馨无比的世界。

原来,大海根本没有死。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一直灌到脚底,我手里的饭菜还是掉到了地上,声响不大,但足以惊动不远处的二人。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大海你没死,还是宁王我爱你,我脑子乱得很,像一锅浆糊,我发了疯似的跑开了。

大海看见了我的容貌,宁王因为大海的遮挡,却只看见了那件鲜红的舞衣。

我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男声在喊:站住!

有些撕心裂肺,仿佛泣了血,没有听见女声,所以我没有回头,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就这样一路跑了很远,很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脱下了那件鲜红的舞衣。这本就不属于我。

宁王的身上,永远都有一股皇者的霸气,自负,桀骜。我第一眼见他,或许便是因此被他吸引。

可就是这样一个霸气的皇者,还是如期被砍了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我有些诧异,明明大海已经回来了,为什么……只是我终究没有深究,也没有前去送他最后一程,更没有在他去了以后随他而去,我不想自作多情。多么可笑,自始至终,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一件舞衣而已,穿到了我身上又如何,他爱的还是大海,只有大海。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海。

只是后来,有人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匣子,那人说,里面是大海的遗物。

她服毒自尽了,就在宁王行刑的那天,这次是真的。

我抱着小匣子哭得不能自已。

颤抖着手打开,里面除了一些我们二人之间的玩物,还有一封信。

看完了信,我痛彻心扉,捂着心口吐了好多血。默默地穿上那件鲜红的舞衣,薄如蝉翼,流苏的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血紫色的宫绦在腰间系成蝴蝶的形状,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我心头一惊,猛地拨开帐子,薄衾小枕天气,月色幽暗,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重又缩进被子里,哭湿了枕巾。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宁王爱的人原来是我。

信里写的是大海在监牢看望宁王时二人的所有对话。

宁王痴痴地问大海,跑出去的人是谁?那件舞衣,那件鲜红的舞衣,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穿着那件舞衣,在御花园里翩翩起舞,像只红色的蝴蝶,美极了,我一时兴起,故意使内力让石子松动......

大海如雷轰顶,许久,她才问宁王,当初向皇上索要的红衣女官,原来竟是钱海吗?

宁王动情,将为了红衣女子顶撞皇上的所有事情向大海一一道来。

大海觉得可笑,她为他假死,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自导自演。

无论我跳得多么筋疲力尽,唱得多么声嘶力竭,他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不过是一件华丽的衣裳,被他当成了我的舞衣,也被皇上误认为他爱的人是大海。

当初,如果早知宁王所指的红衣女官是我,而非大海,这中间的一年,或许能少些痛苦和荒凉,而他,又何至于丢了性命,还身背千古骂名。

皇上问我大海是不是没死,我说是,又说不是。

我问朱厚照,平定大乱,通常天下庆贺,我能否沾光,出宫去。

他说,好。没有任何的留恋。

临走前,我留下了那件鲜红的舞衣。

我去了清风寺,削发为尼,惟愿余生青灯古佛,来世勿造杀孽。

是啊!我的手上,沾满了宁王之乱中死去的所有人的血,也包括宁王,那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男子。

而他,至死都没能再见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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