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必将落下》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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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弗兰克昨天上午就从另一户人家那里收购到了吉他，因此当他拒绝了那把被布鲁诺修好的吉他时，卡蒂亚说不清自己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隆冬渐渐靠近了柏格伦，布鲁诺走进院子，破落的篱笆底下，最后的一朵野花都被冻死了。蓄水器也被冻结，只能靠雪水融解；他们储备在家的淡水此时也成了冰块，解冻时又需要消耗燃料。

　　黎明时候他们三个人挨在一起小睡了一觉，醒来时下水道的塞子已经冻裂了，污水流了一地，罗曼仍在昏迷，因此布鲁诺和卡蒂亚在地下室里拿着铲子和铁片又刮又切。但那污水的味道实在臭不可闻。

　　他们没过多久就放弃了。

　　中午的日头正好，布鲁诺开了两个罐头，尽量把一份的食材做成两份吃。卡蒂亚抱着被拒绝的吉他坐在楼梯口回首往事。她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那栋建造着树屋的老树，树身非常粗壮，需要他们三人才能彻底环抱住。它大概有一百多年的树龄了吧，她猜想，就像远东的贤者，内心澄如明镜，只对世人讲述非常简单的故事。

　　为什么她的眼里总是会浮起过去的画面？她是在柏格伦长大的女孩，高中以后就前往海外求学，并最终成为一个记者，希冀用笔下的文字和韵律来改变暴力的法律，来改变冷漠的人们，为的是不让一个人的爱情和荣誉再在市场上被买来卖去，不让战争再来困扰农民，不让烈火再次染指天空和大地，不让任何一个人继续重述屠杀的故事②……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拉塞尔或者安莉塔·波利坦，但那时候的她依旧坚信，每个人都有战斗的权利。

　　当南斯拉夫解体并彻底从地图上消失时，柏格伦的冲突也已经升级成战争，第二天她便被上级领导派遣到这里来做战地记者。那天下午，她正在咖啡厅里做采访，当政府军的坦克和火炮开进大街上时，所有人立刻逃散了。她走出咖啡厅，看到大街上一个姑娘奔跑着——因为所有人都在向四周逃散去，因此这姑娘就像逆流而上的鱼一般显眼——毫无惧色地爬上一辆坦克，亲吻驾驶那辆坦克里的男孩：“你们不会对我们开枪的，对吧？亲爱的，你们都还是小伙子啊！”

　　全市大规模暴动的那一夜，她飙着车跑到父母过去居住的那片住宅区，战乱中的时间一如车窗外的灌木一般疾驰，仿佛从高山顶端的瀑布里倾泻下来，紧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透不过气，双手禁锢在方向盘上徒劳地寻找支撑。但那里的住宅区已经只剩下一座又一座废墟，父母也下落不明。围城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们。

　　在车窗外，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跪在家门口，在大雨中向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至高存在不断祈祷着：“我们的父……”。回来的路上，卡蒂亚一直在哭泣，为当初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一心想要成为记者的柏格伦小姑娘哭泣。

　　她仰面躺倒在楼梯上，闻到点燃的香烟味，转过头来看见布鲁诺也跟她一起躺下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耳边传来靴子踩踏地板的脚步声。下一秒，有人拿走了放在她膝盖上的吉他，是罗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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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中问道：“如果音乐的历史真的结束了，那么音乐还剩下什么呢？静音吗？”

　　我们说，算了吧！

　　如果将草叶绷直，单单用嘴唇吹奏就能发出尖锐的音调，人类的祖先由此发掘了簧片木管乐器的起源；一个男孩迷失在广阔的芦苇荡中，清风自他的头顶拂过，周遭的芦苇奏出绝妙的乐章，这是风鸣琴的诞生；离弦的箭扭曲了周遭空气划破晴空，留下的余响仿佛俄耳甫斯七弦琴的韵律涤荡；圆形的、悬挂着的石头，用木棍敲击时便能发出不同的鸣响，故而时至今日，东方和非洲的一些部落里仍用石锣为祭祀奏响乐礼……音乐的历史早于人类数以亿年，早于第一只三叶虫数以亿年，更早于第一批诞生在海底的蓝藻数以亿年。早在我们的祖先呼吸第一口养气时，原始的音乐就已经深深扎根于他们的体内，随着胸廓有节律的起伏而一同律动。

　　音乐的痴傻是永恒的，音乐的历史没有完结——早在1977年被发射进太空的“旅行者”金唱片成为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个经典意象。

　　1977年秋，旅行者金唱片走进浩瀚无垠的星际空间。而今数十年过去，这张铜制磁盘唱片依然在绝对真空的宇宙中歌唱。即使再过若干亿年以后，地球已然灭亡，人类那引以为傲的、跨越了数个世纪的辉煌音乐也随风逝去，它仍能在宇宙当中永无止境地流浪，成为深邃浩渺的宇宙空间中并不唯一、难以抹杀的人类文明信息。

　　炮火携带来的洪流冲垮了古老的普林西奈桥，一座又一座神圣的清真寺被掀开了圆顶，东正教的教堂只留下十字架的废墟……然而音乐却愈发热烈地在这座围城当中燃烧着，一如一张包裹了所有地域、所有种族、所有阶级的蛛网被霎时点着：越来越多的音乐在围城当中嚣叫，在被子弹打穿的扬声器当中燃烧，在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当中燃烧，在被死者紧紧抱在怀中的吉他当中燃烧……

　　——这就是音乐所留下的，这就是音乐的永恒。正是凭借这些扎根于情欲的存在，正是凭借这些单一音符的组成，希望才得以在战争之中滋生，博爱才得以在余烬之中复燃。

　　卡蒂亚和布鲁诺躺在楼梯上，罗曼怀抱吉他小心而又热烈地拨动起琴弦浅吟低唱。没有人再继续说话，似乎所有话语在此时都显得多余，即使不借助语言也能明白生活的真相。三个失落的灵魂依偎在一起，终于在此时向彼此完全卸下心防，赤身裸体，坦诚相待。

　　无形的音符于冥冥之中缓缓起舞，第四和弦，第五和弦，装饰音是柔软的肌肤表层，一切都在变，宛如千百只鸟共同飞翔，然后逐渐慢下来，小调落下，大调升起，乐曲的情绪逐渐染上一抹明亮的色彩，接着是百转千回的高音在呐喊，每个音阶都有光芒闪烁……优美的曲调溪水般潺潺蔓延，汇聚成安静的漩涡，摇曳着人的灵魂与烛火。一切都那么平静、至纯、至美，斜阳下金色的浮尘在光柱中闪烁，流逝的时间里带着一点蓝调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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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这段话来自安莉塔·波利坦的诗 《我写歌》

···By 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