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必将落下》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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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布鲁诺一直没能睡着。

　　罗曼好像知道他在装睡，遂把东西放好门锁好就干净利落地走人，只在卧室里留下两个罐头一把枪和剩下的全部子弹，仿佛是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布鲁诺也不觉得罗曼有回来的打算。白天里这小子半天闷不出来一句话，等他下楼就一个人踹上门，准是在里面包扎伤口。

　　在他和卡蒂亚的印象里，自他们把罗曼从废墟底下挖出来带回避难所以后，罗曼的伤好像也一直没好彻底过，没能死于破伤风也确实是个奇迹。头几天里他几乎夜夜都在发烧，连着两天除了水什么都没进，他们本打算把他带到市中心那座纯靠人道主义精神还在艰难运作的医院，但在柏格伦的夜里驮着一个伤员徒步几公里的可行性微乎其微，连布鲁诺也不能有把握地胜任，而且他们当时武器奇缺，留下来的卡蒂亚也难以守家。

　　白天里连着下雨，家里仅有的几条绷带根本晒不干，卡蒂亚夜里连着跑了两个地方才摸到一瓶抗生素和两卷绷带，回到家把背包撂下见到床铺就像蜜蜂冲进花蕊，倒头就睡了一整个白天。当天下午，罗曼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第一件事就是执拗地拒绝让疲劳过度的卡蒂亚再为他找药。然而卡蒂亚静悄悄走了过来，一手刀又把他敲昏过去。“嘿，别这么看我，”卡蒂亚若无其事地拍拍手迎上布鲁诺瞠目结舌的目光，“我又不是故意的！”

　　当初布鲁诺还天天霉着脸揶揄卡蒂亚是在搞一项必将失败的投资，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虽然这话是确认罗曼昏迷时才敢说的，但好像还是被后者听到了。三天以后罗曼从弗兰克那里打听到了狙击工地的情报，当晚就揣上一把匕首跑到工地里割喉了那两个天天上班打枪的狙击手，带回来一堆军武，此后长期霸占着守夜的任务。于是布鲁诺接下来连着三天都拼命地赞美卡蒂亚深谋远虑，罗曼不声不响，而卡蒂亚则每每用一个白眼叫他滚蛋。

　　布鲁诺在报纸上看到过好几次卡蒂亚的名字，而卡蒂亚也在生活优渥的那段时间收看过几次布鲁诺的美食节目。后来在一次宴会上他俩刚好站在一起，因此两人在逃亡途中打个照面时，在一堆能因为你爷爷讲另一种语言就大开杀戒的陌生难民中也勉勉强强算一对老相识。但罗曼不一样，他们只知道他是个复员军人，至于此前是为哪边服务杀了多少人则全然不知。当兵的十个里九个不是好东西，布鲁诺下意识地腹诽。当初如果不是卡蒂亚一直劝阻，他可能压根就不会帮忙把这个大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青年从废墟底下拉出来。但他和卡蒂亚也算患难与共了三个月，彼此已然原谅了对方的各种各样的毛病，只能一边由着小姑娘固执的圣母性子来，一边祈祷救下的不会是个他娘的白眼狼。

　　罗曼的故事已然成谜，但很快就没人在乎，就像没人会过问他们战前各自是哪个民族的人，又有怎样的政治面貌，过着怎样的生活。在信仰荒芜的年岁里，他们各自代替福音书宽恕了彼此的罪，并且彼此喜欢。相遇之后的四个月时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同样的空气，吃同一顿饭，感受同样的恐慌。无论是卡蒂亚开拓的菜圃，还是布鲁诺建造的暖炉，抑或是罗曼带来的安宁，一切都隐去了各自的名分，成为共有的物件。围城像一道锁链，将在满目疮痍城市里相遇的三个人捆在一起，他们熟知彼此的气息和梦想。

　　然而现在他的思绪很乱，只觉得浑身发冷。起初，他习惯性地叫了叫卡蒂亚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噢，卡蒂亚还没回来，他想起来，又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正如他永远不敢揣测那个当初因为他一时胡说八道而深陷战争泥潭的老友格蕾丝是否还在某处活着。心平气和的时候还好，他能拼命让自己想象他们还活着，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并将长命百岁，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但现在，高热好像点燃了他脑袋里的一团火，原先不敢想的不敢说的不敢做的，在恍惚的时候好像都可以做、都有能力去做！有天夜里罗曼把他装在矿泉水瓶里的纯酒精当水喝了下去，没过多久过来找他。“老——布——！你！”青年字正腔圆地一板一眼叫着，“你——你真像……我心脏里烧着了一团火……来抱一个！”他嘲笑罗曼准是脑子有病、情窦初开，前军人抱完他以后迷迷糊糊瞪了他一眼，脸色灼热地跑到院子里找卡蒂亚去了。

　　罗曼，他想，你说的没错，火从来不在草垛上，只是在人心里。

　　布鲁诺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几枚子弹。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到自己身处在一间长满霉的地下室里，到处是巴掌大的灰色耗子，跳上他的脚踝、爬上他的裤管，甚至好像下一秒就要啃咬他的小腿动脉！他像三岁的男孩那样大喊大叫、踢蹬着腿、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紧接着却听到近处的脚下传来低低的哭声和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像一种茹毛饮血的野兽正在逼近——倏地！一个黑影！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自密密麻麻的鼠群当中蹿出！

　　格蕾丝！格蕾丝！梦里的布鲁诺下意识地大喊，是你吗格蕾丝！

　　然而就在那张脸完全自阴影中显现的一瞬间，布鲁诺相信自己看到了卡蒂亚的面庞。紧接着就在转瞬之间，地下室随着遍地的老鼠一起消失不见，而卡蒂亚躺在一片废墟下面，浑身是血。

　　他吓醒了，决定忘掉这个梦。

　　完美的寂静笼罩着这栋小屋。半晌，楼下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响。

　　他把罗曼挡在窗前的柜子挪开，小心翼翼开了个窗玻璃缝，初冬的寒风趁虚而入，令他不自觉打了两个喷嚏。真冷啊，他担心起来，他们大概回不来了吧。

　　布鲁诺躲在墙边向下观望，几个黑压压的人影正聚集在他们避难所的院子里。他手里攥着的子弹在晃神之际脱落到地上，砸出钝闷的声响，让他打了个激灵。布鲁诺穿好罗曼留下的防弹衣，给步枪上膛。

　　过去每当卡蒂亚夜出拾荒的时候，总是会在门口回头，习惯性地再来一句：“守好家，明天见。”这个习惯早先是因为布鲁诺总是守家不利，丢东少西；以至于后来即使罗曼霸占了守家任务，卡蒂亚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但他和罗曼都早明白了，卡蒂亚没有对任何人不放心，只是单纯不想见到有人受伤。

　　他不知道卡蒂亚是不是真的被风雪埋在某片废墟底下，也不想去猜罗曼还有没有回来的可能，他只想起来在战前他从没保护好谁，还毁掉了格蕾丝的生活，但至少在今夜，他想要保护他现在唯一拥有的这个家，这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