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必将落下》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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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晨光微熹，布鲁诺晕晕乎乎地从简易木床上爬下来，服完药以后他感觉好多了。在他屋里的角落还放着一盆水和几个预备好的冰袋，显然是昨夜里有人照顾了他一晚，不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家里看到卡蒂亚的人影。他晃晃悠悠来到门口，一脚踹醒了守在门口的罗曼。“起来老兄，外边这么冷，你怎么又在这儿睡着了？”

　　“因为我能在这儿直接干掉进门的傻逼。”罗曼抱着枪闭着眼敷衍地回答他。布鲁诺蹲下去想把他拽起来，发现卡蒂亚之前为他缠的绷带又脱落了，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嘿，这是怎么回事，昨夜有人闯进来了吗？”

　　“是的，是的，都被我干掉了！放手厨子，让我睡会儿，不然老子睡醒了起来打你。”

　　“不不不不，哥你等会儿可以再睡，睡多久都行，但你得先告诉我，我们的记者女士人呢？”

　　这话好像比十七个巴掌都有用，罗曼被他激得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立刻站起来往三楼的窗口跑。碎了半边镜片的望远镜放在窗台上，被用二手的纱布包裹住镜头，避免镜片的反光吸引到可能隐藏在任何一栋建筑里的狙击手。他瞭望四周，仔仔细细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死角，但街上除了数十日前倒下的几具肿胀尸体以外，看不到任何一个活人。那些尸体膨胀得很厉害，像一座座山丘。初冬的天气还很晴朗，可太阳的光线已经不再温暖，只是行使责任一样冷冷地照射这片街区。

　　布鲁诺很快跟在他身后喘着粗气爬上来，上楼的脚步蹒跚，看起来依旧病得厉害。“看到她了吗？”

　　罗曼把望远镜放回桌后，闭上了眼。昨晚不该让她出去的，我们还有药，还有雪，再不济也有半瓶纯酒精。或许等到今晚再去会更安全，他想。

　　布鲁诺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叹了口气。如果当初他们能再省下一点边角料做燃料，如果那天早晨他的体质再好一点，也许就能完全避免当下的局面。“我去看看前天晾出去的绷带干净了没。”他想了想，有些犹豫，还是说，“这姑娘可精明着，没多大事的。”

　　嗨，布鲁诺，你可真他娘的是个白痴！这样安慰人的屁话百弊无利，只会给人制造一切安全的错觉，而对罗曼就更没用了！虽然布鲁诺早在与围城以后就痛下决心再也不张口就来这种蠢话，但他这次还是没忍住。

　　罗曼眉头紧锁地守在窗口，没有理他。布鲁诺走到楼下，又想起什么，对楼上喊道：“你悠着点儿，要是你也歇逼了，我们就全玩完了。”

　　等他下去以后，罗曼一脚把门连门带把地踹上，从桌子抽屉里翻找出很久以前留在这里的小半瓶酒精，顺手把门反锁，靠墙坐着开始重新给自己包扎伤口。卡蒂亚留了一卷绷带在这里，为了防止守夜时发生极端情况。

　　或许是身为记者特有的预见性，卡蒂亚大多数时候的预感总是对的：譬如昨天，后半夜里当真来了一伙动了真格的匪徒。他在顶楼开了七枪，干掉他们两个同伴；而布鲁诺在楼下两层睡得跟死猪一样，连歹徒闯进家来都惊不醒他——但这也难怪，他这几天一直在忙，夜夜被外面的枪声扰得睡不好觉，偏偏又赶上高烧。他把火力点引到远离病号的后院里，对方开枪把他们最喜欢的树屋和阳台打得千疮百孔，如果布鲁诺等下走到后院里，肯定要为被糟蹋的菜地痛心疾首。

　　罗曼从胖厨师爬楼梯的动作里能看出对方的状态不会比他更好，短短两级楼梯的路程里男人差点摔下去两次，如果到了夜里卡蒂亚还不能回来，他必须要出去找来退烧药，不然以后这家里可就没人做饭了。

　　他在楼上待了很久，楼下听不到厨子忙活的声音，也没有商人或者邻居来敲门，窗外看不见年轻记者的影子。到了下午，他系上围巾走下楼去，胖厨师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睡着了，身后的厨房里罩着两碗凉菜。罗曼眼尖地注意到一张纸条被风吹到地上，他走过去把它捡起来：

　　别盯着我看，开小差的，趁老鼠还没来赶紧吃了。

　　十一月的柏格伦，寒冬迅速降临，准备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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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有什么东西滴在他手上，像汗水，像血滴，像汽油，像一截指骨，像通体燃烧时的母兽的哭吼。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掀开，是烟尘，是碎石，是瓦砾，是冲洗胶片的暗房里一束突兀的光线。两个格拉兹尼人远远站在身后目睹着一切，他们在用方言说着什么，在笑着什么，但这次他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了，也能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转过身去，在他们举起那个黑窟窿之前，用比子弹更快的速度将匕首钉入他们脖颈下的大动脉。我应该活着，我要活着！

　　一些粗鲁的脏话像一只巨手揪着领子把他从臆想里拽出来。罗曼费力地想要睁开睁不开的眼睑，感觉像置身在火场里，浑身发热。一双覆有薄茧的手托住他的腰身把他拉起来。他终于睁开了眼，一个灰头土脸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女人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伸出一只手：“能坐起来吗？”而右手不到半米的地方蹲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用枪抵着他的头，警戒心很重。

　　“盖尔绍呢？”他勉强用力推开挡在前面的女人，她挡住了八步开外的一具焦黑的尸体。噢，天哪。

　　“你们是朋友吗？”

　　“不……并不是。一面之缘。”他迟疑地补充。

　　“想说什么吗？”旁边的男人面色有所缓和，稍稍把枪口拉远了一点，“你看起来是个当兵的。”

　　“我复员了，回来找我兄弟。”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一些事。想起当战争开始后，他就跟随他的队伍坚持在最激烈的战场上。而总部的那些混蛋在他们死了有四分之一的人之后，才批准让他们撤下休息。他们被派往柏格伦的各个地区，而很快，柏格伦四处发生的屠杀就变得比前线还要残忍。至少他说的不全是谎话，罗曼想，除非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又被他背叛的兄弟，没有哪个混球有资格来指责他在扯谎。

　　当他低头的时候能看到肩上和小腹都被缠了厚厚一层绷带，只是还带着点淡淡的血雾色，三颗被挑出来的子弹被踢到一边，踢到了盖尔绍那边。罗曼怔了一怔，回想起昏迷前最后目睹的那场惨剧，瘦的皮包骨的女人很快痛得受不了，凄厉地哭喊，生锈的金属镣铐深深地嵌进血肉，在水泥桩子上被撞得叮当直响。一个自愿者挑起一根水泥钢筋想要刺穿她的心脏，但在女人激烈的反抗下刺歪了，那根两米来长的钢筋笔直地捅碎女人的肋骨，把她钉在地面上。

　　凄苦的女人痉挛着挣扎了一会儿，终于陷入永恒的沉默。

　　血是什么颜色？叫喊是什么颜色？还有那些疯狂的恐惧呢？那些令人胆寒的恶毒呢？他第一次远距离开枪射死了一个躺着看书的敌方上士，亲眼见到那打爆动脉后喷涌而出的血柱，能喷到天花板上，是鲜红色的，就像田里的罂粟。第一次激战以后人民军和共和国军的尸体混在一起，维希尼人、格拉兹尼人还有乌尤尼人倒在同一片坑里，被雨水冲刷、荒草掩埋，那里的血是灰黑色的，悉数渗进土壤里。

　　罗曼在夜里溜号做了逃兵，杀死盖尔绍的三个强盗也是逃兵，当中甚至有人比他更年轻，正像当年刚刚参军的自己。

　　那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杀了他们，也想杀了自己，顺手炸翻这狗日的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