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

她说:【对不起，璎珞，我等不到了。】

【重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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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也许都会在时间的某个特定节点，回想起过去的一切。

而这样独自回想自己的一生，魏璎珞想，听起来像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她的一生，不过是几番荣辱沉浮之后，爬上了这人人艳羡的高位，然后在紫禁城的朱墙金瓦下消耗余年罢了。

然而，她还是这样固执地回想着，回想着自己被世人称为奇迹的一生。她深知自己光彩背后的庸碌，就像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以此为借口，追寻那个早已死在旧日时光中的人。

或许她从未真正意识到那个人的离别，只是在看到长春宫满天白绫的那一刻恍惚地意识到，那个人会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再也没有那个会在长春宫昏黄灯光下，对她凝眸微笑的人了。

再也没有那个会温柔地唤她【璎珞】，永远站在她身后保护她任性妄为的人了。

再也没有那个被她当作自己的全世界，并且想用生命来保护的人了。

【本宫等你回来。】

魏璎珞接过她的手珠时，曾下意识地伸出双臂。

就像曾经的她无数次看着她的背影时那样，她们之间隔了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她不停地鼓足勇气想要冲过去拥住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是这勇气总因她的一个转身，亦或是眸中澄澈如水的淡淡笑意，而迅速分崩离析。

下一次。

那时的魏璎珞总这样对自己说。

等时间辗转过了无数个下一次——直到再也没有下一个下一次，她那句卡在心里的话和没能伸出去的手，都重重地砸向了一句尘埃落定，打碎了所有寂静，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释放了所有封印的梦魇，包围了她的睡眠。

她还以为她们的每一秒都是沧海一粟，都一个【下一次】都会络绎不绝地赶来，她以为每一个时刻都能拉得无限长，每一个以后都还在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等等我。

【为什么你现在才回来？！】

听到明玉声嘶力竭的质问时，她失去了揭开白布单的最后力气，她在真相与现实的残酷罅隙里，拼命想给自己留下一丝幻想的余地。

她甚至有一瞬间坚信，那具覆盖着白布单的静卧人体不是她，她的娘娘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唤她【璎珞】，会奶凶地嗔怪她怎么现在才回来，会告诉自己一切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玩笑，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梦而已。

于是她重新抬起头去看明玉的眼睛，想在里面寻找到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然而那只是一双红肿的悲痛欲绝的，充满怨恨和绝望的眼睛。

她看不到一丝光亮。

终于梦醒。

魏璎珞曾希望这是一场梦，可是她已经深知自己无法醒来。

骗子。

她举起了匕首，在刹那的锋芒中看见自己眼中的一片惨白。

那么，让我去找你吧。

【魏璎珞，你不用死了，皇后娘娘留下一道懿旨。】

【本宫会护你一世周全。】

自由，她们都曾向往追求的东西，富察容音把它留给她，以作为不告而别的理由，却不知道她死后魏璎珞不再追求自由。

她放下了匕首，但魏璎珞已经死了。

空荡荡的紫禁城留下的，只有令妃，令懿皇贵妃。聪颖淡漠的她，替曾经的魏璎珞和富察容音，报复了所有伤害她和她们的人。

而她渐渐习惯于沉默，在茉莉绽开细碎花朵的清晨，在有阳光透过窗棂的午后，在大雨滂沱的傍晚。

她会沉默地用指尖捻过那些沾染着她们体温的佛珠，试图找到旧日时光的印记，却总是默立在长春宫门前不曾进去，害怕内心汹涌的思念和幻想破灭的痛楚，一齐向她涌来的重量，她无法承受。

依然总是想起她。即使她美得令人心惊的面容，被时光的溶液浸泡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顽强地占据着她对整颗心脏。

依然总是想起她们。那时的长春宫很安静，那时的魏璎珞总是凝望着她的娘娘，认为她们已经并肩走到了时光的尽头。

她度过了没有她二十七年。

此刻，新的一年还未来到来，她蜷缩在旧年的黑暗里苟延残喘，却终于能平静地把“死”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因为这一次，它的含义是重逢。

黑暗丝丝入扣地氤氲在空气里，窗外的烟火亮如白昼。她躺在光与暗的边缘，逐渐感觉生命流淌而过的温度。

魏璎珞在黑暗中闭合双眼。

她不想再独自度过第二十八年了。

乾隆四十年，令懿皇贵妃逝。

【娘娘，这一次你可不可以，等等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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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璎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意识再度恢复时，她看到了紫禁城高高的宫墙，那些充斥了她一生的红色，依旧无声地默立在那里，与她的视线略带生涩地短暂接触后，化作一种淡淡的惆怅氤氲在眼底。

她自嘲地挑了挑唇角，果然还是摆脱不了笼中鸟的命运，不过所谓的自由，对此时的她已经毫无用处，所以只是这样而已。

她大摇大摆地在紫禁城纵横交错的甬道中穿行，打量着周遭的景致和来来往往的人。

应该是初春，冰雪消融，料峭的春寒却还未褪去，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缩进衣服里，可是她感觉不到冷。

或者说，她仅仅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已。她试着去触墙，宫墙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依旧清晰可辨，甚至她可以轻松地从墙面直接穿过，挥起一拳打在墙上也不会感到疼。

因为没有人能看到她，所以她能轻易地溜进御膳房偷那些好吃的糕点，可以把虫子丢到某个苛责宫女的贵妃身上。百病缠身的她现在却可以毫不费力地飞檐走壁，甚至从屋顶滚落到地面都毫发无伤。

唯一难以揣摩的，是这里的时间。

于她短短的几个昼夜，外面的世界却已度过了几十年。

她坐在延禧宫的宫墙上看到了自己的葬礼，满天的白绫和那个男人悲痛欲绝的脸。

她看到了小十五登上皇座，追封她为孝仪皇后。

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有些难过，但这难过依旧是平静的。

一切都是命运选择的必然结果，人们无法从它寂静的表面寻找到按钮，比如两个人的相遇，再比如，他们的离别。

这些年她渐渐学会了接受和等待这种必然，或许并不能甘之如饴，但至少从容不迫。

可魏璎珞终究是不服命的人，这种坚守的倔强一直流淌在她的血液里，静流不息，奔涌不止。

这条暗流涌动的大河，她本以为会一直如此沉寂下去。

直到那一天，她在长春宫里看到了富察容音。

她对当年的，或许是此刻的自己微笑，然后说:

【去吧，本宫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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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璎珞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重生，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让一切回到原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比起身居高位，独得恩宠，她更愿意做那个时刻守在富察容音身边的魏璎珞。

紫禁城的时间，对于此时的魏璎珞来说，是加速流转的，在常人的一两天时间里，她眼中的紫禁城已在时光的罅隙里流转过几十年。

然而那时她只能看见未来，所以认为自己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加速飞行的时光有一天可以倒置，让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在长春宫目睹了数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魏璎珞，或许此时她应该改称孝仪，因为她在长春宫里不仅发现了富察容音，还意外地发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死于二十七年前的魏璎珞。

那些早已死在冬天里的记忆，如今却全部复苏过来，无比真实地在她眼前重演，孝仪惊愕地呆立在原地，听着那些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的对白。

她看到魏璎珞，这个还在过去时光中毫不知情的自己，和当年一样感激涕零地接过富察容音的手珠，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奴才去去就回。】

孝仪大梦初醒般地跳起来，刚才断了闸的大脑飞速转动。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挽救这一切。而她清醒过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上去狠狠地扇自己两耳光。

当然，这个“自己”指此时站在她对面的魏璎珞。

也许是心急如焚之下过于用力了，孝仪下意识地闭紧眼睛，感觉指尖麻麻的，却没有什么真切感受。

她睁开眼，目瞪口呆地看着毫发无损的魏璎珞，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她的皇后娘娘，然后消失在了宫门的拐角。

孝仪在两人面前大呼小叫，上蹿下跳地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也没能让她们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绝望地发现，在长春宫倒置的时光里，虽然一切恢复了正常的流速，但她却连操纵一片树叶的力量都没有，更没有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除了能自由移动外，她能做的仅仅只是旁观而已。

就这样，孝仪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地目睹了长春宫过去发生的一切。她只能一刻不停地陪在富察容音身边，沉默地等待那个预谋已久的噩梦到来，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噩梦如期而至。

除夕夜，在几乎撕裂黑暗的火光中，孝仪伸出手想替富察容音拭泪，张开双臂却无法拥住她。她看见她从自己透明的身体中穿过，被明玉紧紧抱住，哭得撕心裂肺。

孝仪心一横跑进火场，尝试了无数次也无法把哭闹的七阿哥抱起，她试着用身体遮住浓烟，想将他围绕起来，却似乎不起作用，襁褓中的孩子气息越来越弱。

黑暗突然蒙蔽了视线，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突然在一瞬间犹如决堤的洪水，在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刻她在心中祈求着她的神，渴望获得力量，虽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但她想用她的全部，去保护眼前这个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孩子，她想要守住富察容音的希望，想要守住曾经的魏璎珞，和她的世界。

再也不要独自度过那么长的一生了。

一点亮光陡然在黑暗中闪现，静谧的蓝犹如鬼火，细看却灿若星河，无数星星点点的光凝结成一束，浮动在空气里。

孝仪下意识地伸出手，然后发现这束光源于自己体内。指尖慢慢接近，透明的距离却是难以逾越的，她猛地用力下去，窒息般的巨大痛楚使她颤栗起来。

孝仪把它取了出来，恍惚间看见那点光缓缓渗入永琮的眉心，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在倒下的过程中，孝仪感到周围很安静，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看到了天空，她想起小时候，那时她大概只有八岁，和姐姐一起坐在河边，忧郁地扔着小石子。

【喜欢一个人就要永远保护她。】

在水花四溅的声音里，她扬起脏兮兮的小脸，对面前凝眸微笑的少女说。

【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石子终于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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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璎珞并没有死。

之所以她重新拥有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在醒来后，意外地发现自己找回了魏璎珞的身体。

喜出望外。她曾以为自己这回是彻底的死了。虽然不知道她从身体里拿出来的光点是什么，但她能隐隐感觉到它和自己的性命有关，然而她还是这样做了，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她们能够幸福。

魏璎珞，我已经帮你守住了永琮，剩下的交都给你，你要好好守住长春宫，守住皇后娘娘，守住你的，富察容音。

再也不要离开她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没有好好地抱一抱她的娘娘。这是魏璎珞上一世不敢做，这一次也无法做的事。她的娘娘感觉不到她的拥抱，也听不到那句在她的胸腔里沉淀了很久很久的话，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魏璎珞突然有些想哭，眼泪肆虐地侵占了眼前的世界。还记得上一次这样，是因为那件洛神服，因为她心目中的仙女，再也无法穿上仙女的羽衣。

她想起了自己颠当求饶的那一幕，于是又笑了。

而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仙女。

多日不见的阳光如水般哗啦啦漫泻下来，透过蒙着素纱的木质窗棂，流动在她的长发和睫毛上，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温柔地勾了出她下颚纤细的线条。

她的娘娘安静地躺在暗流涌动的光年里，逆光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

魏璎珞呆呆地看着，很久才把头贴过去，额头相触，是冰凉而细腻的温度。她发现自己的手被富察容音握在手里，那只缠绕着自己的手臂纤细而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隐隐可见。

她闻到了独属于富察容音的气息，那种混合了茉莉花香和雨后露水的味道。花香本就给人一种清凉之意，时间弥久愈加淡薄，而到了富察容音身上则有了温度，这味道暖暖地化在鼻尖，总能让她觉得莫名安心。

魏璎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眼泪因为这个动作毫无征兆地跳出眼眶。她向后瑟缩了一下，动作牵动起富察容音的手臂。她屏住呼吸不动，所幸富察容音只是微微扇动睫毛，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魏璎珞打量着周围的房间。她躺在雕有凤纹的大床上，床头的帷幔绣着小小的茉莉花——应该是皇后娘娘的寝殿。

是“应该”而不是“一定”了。魏璎珞突然发现自己对长春宫的记忆，竟已经如此生疏了，心里一时有些难以言状的苦涩。

数十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了如今的重逢。而喜悦过后，她发现此时的自己，与其说是故地重游，到更像是行走在一个无比真实的梦里，梦里的一切都熟悉而陌生，这让她有些恍然若失，唯有眼前沉睡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有不断地靠近富察容音，才能让她感到安心。

魏璎珞开始思考自己昏睡了多久，昏黄的光在窗棂上投射下浓淡交织的影子，她无法从窗外的模糊景致里识别季节，更无从知晓自己到底昏睡了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又或许太久太久了，使她失去了辨别时间的能力。

目光又落在富察容音身上。她穿着白色的常服，沉睡的面容无比安静。她还是那样美丽，除了有些苍白消瘦，难以找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二十七年来一直汹涌在魏璎珞心间的思念，终于决堤而下的时候，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勾勒出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里的面容，看着她在自己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又一点一点变得模糊，终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魏璎珞固执而又如履薄冰地触碰着她，感受她羽睫微颤的幅度，细腻而冰凉的温度透过肌肤，缓慢而又细枝末节地渗透到心脏里去，让人沉沦。她是她的一个梦，如今却真实地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心悸。

逐渐感受到眼泪浸湿枕巾的温度，魏璎珞不去理会。躺了一会儿，她突然翻过身，伸手过去，却没有了落下去的勇气，于是她只是空空地环抱着富察容音，幻想着怀里的人属于自己。

【未完待续】

(令后)一生等你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