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九岁的半夏，连半刻都静不下来，总在清水镇的巷子里到处跑。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铃铛，跑起来带着清脆的响声，叮当，叮当

那是暑假，半夏在外面玩得有点疯，等想起回家的时候，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中天。半夏在后门和裴济阳告别，从裴济阳手中接过装满萤火虫的罐子藏进背包里。半夏关上门从后院蹑手蹑脚地穿过中庭，一路静悄悄的，往常爷爷总是站在中庭等着训自己一顿的。半夏有些得意，爷爷今晚居然忘了来逮她，然后一溜小跑推开内堂的大门。正转身关门的时候，爷爷的声音响起

沈老爷子半夏，又出去淘气了，一点女孩样都没有

半夏吐了吐舌头，还是被逮住了，心里忍不住批判，爷爷真是迂腐

沈家祖上是浙地名医，曾出过好几位太医院判，显赫一时。沈家老宅是祖上遗留下来的大庭院，爷爷在这里开了医馆，名曰保济堂。太医院早在清朝推翻之际就没了，爷爷却还是守着老做派。半夏便听到爷爷对身旁的人说

沈老爷子不好意思，商陆，小丫头让你见笑了

半夏这才看到堂前立着一位少年，后来半夏才知道，这人走了很多门路托了爷爷的故交来拜师。明明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却不像裴济阳那般，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明亮，倒显得一派老气横秋

商陆（淡淡地看了半夏一眼）这样子光着脚跑来跑去，夏日里容易中了暑气

经这一句提醒，爷爷的目光定在半夏光溜溜的双脚上。半夏忙不迭想将双脚藏进长裙里却已来不及，果然又被一顿批评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是夜，半夏在书房被爷爷罚抄“十八反十九畏”三十遍。半夏在心里扎了无数遍小人：绵里藏针的家伙，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叫商陆是吧？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书房内灯火灼灼，半夏偷偷拿出盛着萤火虫的玻璃罐子，闪着幽幽的荧光，好看得很。半夏对着萤火虫玩了半天，她终于嘟着嘴，愤恨地在宣纸上誉写小时候被罚抄过无数遍的口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萎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沈家一门书香，沈老爷子从小致力于将半夏培养成大家闺秀，虽然半夏旁的练不好，不过这一手蝇头小楷，倒是不辱门楣。半夏想起小时候爷爷请师傅教自己练字，总爱晃着脑袋念叨

沈老爷子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尽可师

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半夏忍不住把那两句诗念了出来

沈半夏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尽可师

半夏突然听到书房窗台前一声轻笑，半夏抬头，好呀，冤家路窄，自动送上门了

沈半夏（眨了眨眼）商陆是吧？我知道，这是治脚气的一味药。你笑什么？

半夏抬眼看商陆，想知道商陆怎么下台，谁知道商陆却似乎毫不在意半夏的揶揄

商陆沈小姐倒是好记性，只是听你爷爷说，你抄了那么多遍十八反，给病人配药时居然还是会忘了半夏和浙贝母相禁忌

半夏听到商陆的话有些懊恼，没想到爷爷连这么糗的事都泄露给这个讨厌的人听，半夏半天找不到回击之词，气鼓鼓地问

沈半夏那你笑什么？

商陆（指指书桌前放着的玻璃罐）萤火虫这么放着，第二天一定会死的

半夏立时冷了脸，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句句招人讨厌

商陆沈小姐不信？那就等明天起床看看吧

商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半夏气得跳脚，半夏看着商陆的背影，真是自以为是的乌鸦嘴

想是那么想，但一晚上半夏总也睡不踏实。终于等到外面天光大亮，半夏起床的时候还想着，她一定要把活得好好的萤火虫捧到那个人面前，打碎商陆的自以为是！却发现玻璃罐里的小东西们早已奄奄一息，僵硬着躯壳静静地躺在瓶底

沈半夏商陆你浑蛋

半夏捧着玻璃罐哭得自责又懊恼，一边哭一边骂半，泪珠子滚落在透明玻璃盖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半夏才醒悟，那时候来源于对商陆的讨厌，自此而始

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能独自承受背负生命的沉重，这时候的半夏必须拉个人来同她一同承担

只是，那时的半夏尚不明白，只以为自己对商陆的厌恶，仅是源于对他自以为是傲慢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