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人苦短，
唯有来生把梦还。
周易对明兰说，旅途还要继续，就不在这汴京城久留了，与明兰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明兰却是有些舍不得了。一来她知道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里，原来还有和她一样的同伴。而且周易还告诉她，说是这些年见到的同伴还有几个，都分散在大江南北。那些人也是在经历了浮浮沉沉后才在这个并不是太和平的时代都站稳了脚跟，其中几位还颇有名气。他告诉了明兰那些人的大致地点，还说若是日后她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一番，长长见识。
道别后，周易就拎着一壶黄酒再度上路了。
明兰目送他远去。心中无限感慨。
能恰好遇见一位同伴，这是天降的运气。而且，她在周易的点拨下，对眼前的日子又重新有了盼头。
她觉得，就像是陈年积起来的一口浊气，突然间吐了出来似的，顿时通体舒畅。
待周易走远，明兰又在原地默然地站了一会儿，眼睛中带着光辉。
她心下立刻开始一点一点盘算着，接下来这个路，究竟应该如何走。
小桃在一旁看着明兰，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家小姐和之前好像有些不同了，好像......一场暴风雨终于结束之后的明丽晴天。
“小姐，我们回府吗？”小桃问。
明兰却是一转头，看着小桃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明媚的笑，道：“小桃，我想吃肘子了。”
说完，明兰就再度转身进了樊楼里。
小桃连忙追上去，“啊？”
这回明兰的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
“你放心，这次你家小姐我带够钱啦。”
......
一月后的某天，盛家的主君和大娘子一早就穿上正式的服饰，坐在大堂里等候。
整个盛府倒是张灯结彩的一片红红的喜庆气息，可盛家的主人和奴仆却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倒有些像是办丧事。
原来，正是那盛家的四姑娘墨兰出嫁的日子。
这一个月里，吴家大娘子与盛家的联系密切，明里暗里向老太太要人，想让明兰嫁给自家那个梁六公子梁晗。明兰表面装出迎合之意，也十分勤快地往永昌伯爵府跑去，还有事没事暗暗透露一点风声给林栖阁的那两位。果然，那林小娘和墨兰急急忙忙开始暗中商量如何是好，最后林噙霜一咬牙，让墨兰用了当年她嫁给盛纮的法子——与梁六公子私通。
梁晗还没征得吴大娘子的同意娶墨兰为妻，盛家大娘子就在明兰的暗示下去玉清观，结果正正好好被看见了墨兰和梁晗私会。回家之后大娘子亲自和盛纮说了此事，盛纮一开始却是无法相信。后来还是忍不住一探究竟，于是那日王大娘子看着墨兰又一次出门，便和盛纮一同去了玉清观捉奸。结果，一捉一个准。这盛家主君盛纮差点崩溃。
如此一来，为了盛家的名声和未出阁女儿未来的路，还有那长姐华兰的日子、二哥儿长柏的仕途，大娘子只得亲自去永昌伯爵府，舔着脸去求那吴大娘子来向墨兰提亲。结果吴大娘子没同意，这下，盛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露面，这才将这件事敲定下来。
于是这一日，便有了这番景象。
那林噙霜在一旁坐着，脸上满是愉悦的神色。恐怕她是今日盛家唯一一个真心实意感到愉悦的人了。
盛纮和大娘子送墨兰上花轿时，墨兰回头看着这养了她十几年的盛家，再想到为了今日她和她的母亲林小娘筹划了多少年，受了多少的白眼才换来的，一时之间竟有些心酸，也是泪如雨下。
盛纮此时却已是对这个女儿彻彻底底地失望了。他面无表情又冷淡至极地对墨兰说：“我白白疼你一场，不成想竟养成了这副样子。日后受了委屈，也不要回来盛家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过得怎么样都是你自己的缘法。”
墨兰落着泪，声音里面带着些倔强地说：“女儿定不会后悔的。”
说罢，便上了花轿。一场闹剧般的婚嫁急急忙忙地就结束了。
那林噙霜还以为自己从此以后便可以稳坐林栖阁扬眉吐气了，谁想那盛纮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家里的败絮，又经老太太的一番点化，终于决定把这林噙霜除去，以灭后患。
他叫人打了她几十个板子，没几下那林小娘就受不住晕死了过去。盛纮终究是没有忍心直接活活地将她打死，叫人把她送到了郊外的平岭庄子里看守，从此再没有一句过问。
......
当晚，送林噙霜到郊外的马车刚要启程，主事的婆子看到六姑娘带着女使突然也出来了，忙问道：“六姑娘，这么晚了这是有什么事儿啊？”
明兰只告诉那婆子，说是老太太吩咐的，务必让她跟着，亲眼见到林小娘入了庄子才可。
于是那婆子虽然感觉有些奇怪，可也没多想，就让人另外备了一辆马车，明兰便坐上去一路跟到了郊外。那卫姨母也是提前和明兰商量好，跟着盛家的车一起去了。
终于到了那庄子，林噙霜仍旧是一声一声地叫着“救命啊”，“救命啊”，但已是气若游丝，力薄西山了。
卫姨母拿了些银钱打点了看守的婆子们，便看着明兰走进了关着林噙霜的屋子里去，连小桃都没带进去，她手上只拿了那一幅当初林小娘一家送给她的《舐犊情深图》。
卫姨母心中想，这仇，终于要报了。
......
明兰平静地迈入那屋子，关好门。此时的林噙霜已变成了浑身伤痕、灰头土脸的囚犯模样。看到明兰从外面进来坐在她眼前，她像是丢了魂一样，看着明兰开口就骂道：
“混账羔子，你是赶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明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样子，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那点悲悯和同情心。
那林噙霜用尽力气，撑起已经几乎瘫痪的身体，仍旧抬着下巴，仿佛还是不肯认命一样厉声说着：“是纮郎让你来的？不对，是王若弗那个泼妇让你来的吧！”说着，她又嘲讽地笑了两声，“你给我听好了，现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可我始终是伯爵府媳妇的亲娘！等我的墨兰在梁家坐稳了，我依旧可以坐稳林栖阁。哈哈，当初梁家也打过你的主意，可惜呀，我的墨儿高你一筹，你现在就是嫉妒得吐血、滴血，也没用了！”
明兰仍旧是平静地看着她，嘴里缓缓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到梁家。”
这回，林小娘震惊地睁圆了双目，她死死地盯着明兰，声音已然有些颤抖：“你不想嫁给梁家？你，你故意的？你故意同吴大娘子接近，你故意，你让我们，让我们认为你要嫁到梁家，这样我和墨儿才会铤而走险私会梁晗？”她一瞬间感到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一样，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明兰，绝望地喊着：“是你？是你！可是，可是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不想做梁家的大娘子，为什么把我的墨儿......”
说到这里，林噙霜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一般，顿时她的面色开始发白，看着明兰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些心虚和害怕地问道：“你，你知道什么了？不，不会，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那个时候，明兰可才八岁啊，小小的年纪，怎会明白其中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一定不会的，一定是她想多了。
这时，明兰才轻叹一口气。她慢慢地把那副《舐犊情深图》打开，放在林小娘面前的茶几上。
看到那幅图，林噙霜顿时和见了鬼一样惊慌地看着明兰，却偏偏强壮镇定，大声说：“我不怕！我不怕......就算是告到开封府他们也拿不住我的把柄！是她，是她先来害我的，是她先跟我作对的！”
她却是有些支撑不住伤痛的身体，慢慢地跪趴在榻上，几乎有些崩溃地不停喃喃道：“我什么也不怕！她是被王若弗那个贱人，买回来对付我，哈哈，一个被王若弗那个贱人买回来的货色！她明知道纮郎最心疼我她还想一个一个地生，啊哈，生了你这个小贱种，还想再生个儿子傍身？所有挡我路的人统统都要被我一脚踢开！我不怕！”
可是她下一刻却已是满眼泪水，带着绝望地对明兰说：“你到底要图谋墨儿什么啊？你到底要图谋墨儿什么！盛明兰，你到底还有什么阴，什么谋啊？你告诉我，我不允许你害我的墨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说着，她撑着身体想要下床拽住明兰，却一下掉下了榻自，双腿还留在榻子上无法动弹，好像跪在了明兰的面前似的。
明兰忍住心里的不适，看着她低下的头，阴恻恻地说：“林噙霜，我不是盛明兰。”
林噙霜惊地抬起头，“什么？！”
明兰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手指了指地下，然后说：“我不是盛明兰。我是从这底下来的。”然后她顿了顿，稍微凑近了林噙霜，“来找你的。”
这下，林噙霜吓得全身都瘫软在了地上，嘴里已经不停地重复道：“你是......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黑白无常，你要拿走我的性命......”
明兰再度淡淡地开口：
“盛明兰八岁那年，其生母卫小娘又怀上了一子。你怕那是个儿子，怕她威胁到你在盛家的地位，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早早地扳倒她。”
“你假装好意给她请了郎中看胎，那郎中说，只要饮食清淡，多些运动，就能够顺利生产。可是你蛇蝎心肠，硬是天天给她塞山珍海味，还叫人看着她不让她多动一下。”
“生产那天，你使唤了接生的稳婆半途溜走，整个府里连口热水都没有，不让请郎中，不叫人帮忙，还百般阻挠盛明兰去请人来救命。”
“终于，那卫小娘如你所愿，被硬生生地耗死在了床上，一尸两命。”
“林噙霜，你好狠的心。不过也罢，马上，你就要下地狱受惩罚了。”
然后明兰缓缓地站起来，蹲到林小娘的面前，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林噙霜全身发毛，却丝毫动弹不得。
她听到明兰慢慢地说道：“走吧，我带你走。”
下一瞬间，她就直接昏死了过去。
看到此，明兰才又缓缓站起来，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感叹道：“可怜，可恨，可悲。”
然后才转身，离开了。
......
没过几天，盛家人就听到消息，说那林小娘殁了。
因为私自出府这事儿已经被老太太罚了几天禁闭的明兰听到消息后，闭上眼睛在心里说道：“六姑娘，你的仇我已经帮你报了。从此以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然后她起身，带上了当年服侍卫小娘的贴身女使刘小蝶的口供，向老太太屋子里走去了。
将所有的下人叫退，明兰跪在老太太的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那老太太震惊地险些都要站不稳了，看着跪在地上的明兰难以直线地说道：“你糊涂啊！这是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家千金做出来的事吗？如此曲折繁琐的计谋，稍有半步差池，便会身败名裂，你就一切全完了！你想过没有？”
说着，老太太气急地直跺脚。
明兰却仍是径直跪着，声音坚定道：“我想过。”
这时，她好像不是自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竟好像是那冥冥之中原先那个六姑娘让她这么说的一般。
“可是，杀母之愁不共戴天。什么容貌，名声，姻缘，这些都算什么东西？林小娘，林噙霜，害死我娘，一尸两命。她今天死了，是她罪有应得，是她死有余辜！孙女儿就算是死了，也要从坟头里爬出来去报仇！”
听到这里，老太太终究是没忍住，扬起手打了明兰一个耳光。
可是打完，老太太却又心疼地厉害，连忙抱住明兰抚慰着她，眼含泪水说道：“这个仇，你自己藏了那么些年，难道平日里温顺听话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吗？”
明兰把头埋在祖母的怀里，仍是不由自主地说着：“孙女对祖母的敬爱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孙女儿如今做了这样的事情，让祖母失望了。”
老太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怪我，怪我，没有替你出头，让你一个人做出这等险事来！”
明兰抬起头看着老太太，说道：“祖母，我不后悔，是孙女儿对不起您，是孙女儿一直在欺瞒您。对不起，祖母。”
老太太听得泪如雨下。
这时，明兰仿佛听见耳边又一次传来了那个轻轻柔柔、似梦似幻的声音：“谢谢姐姐，替我报仇。如此，明儿便安心了。”
明兰看着老太太通红的眼眶，终于是心下不忍，她扶着老太太慢慢坐回榻上，然后缓缓地走到老太太的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然后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
她看着老太太，决绝地说道：
“祖母，我如今已经不想再欺瞒您。我......我已经不是您从小养到大的那个明丫头了。这身子里，早就换人了。”
说罢，她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这老太太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应该会作何反应。
没想到，老太太听到这番话，先是有些震惊，然后就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小丫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儿，说道：“你先起来吧。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这回轮到明兰震惊了，她连忙抬起头问道：“什么？您早就知道？”
老太太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攥着她冰凉的手，缓缓地说道：“我自己养大的丫头，我自己能不知道吗？”然后她又说：“让我猜猜，大概是两年前，你就来了，对吧？”
明兰越发震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老太太一切。她只好再次叹了一声，娓娓道来。
“大约两年前的有一天，你睡到了日上三竿都未曾起床。平日里最是懂规矩、守礼的孩子，那一日却没有给我请安问好。我便心下奇怪，以为你是不是生病了。”
“可是第二日，你便又生龙活虎地去了学塾上课。那一日你来问候的时候，仿佛一下子不会说话，也不会行礼了。说话磕磕绊绊，行礼也极其生疏，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我那时就奇怪，可也未曾说什么。可是过了一些日子，我发现，事情不太对。你这孩子，虽然性子和我那明丫头一样的温顺乖巧，可还是能让人感觉出来你们是不一样的。”
“明丫头打小失去亲生母亲，日子过得艰难，也知道藏拙，所以打小就谨慎卑微，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心里心疼极了。”
“可是你不一样，孩子。你虽然也性子娴静，不多理睬这深宅大院中繁杂琐碎的事情，可是你的眼底没有压抑，也没有伤痛。你更多的是一种看清一切的淡然和疏远。就好像是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不想往里面掺和。”
“你说，我说的可对？”
明兰依旧震惊，却只能有些佩服地说：“是。两年前的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发现成了别人。我知道以后会发生的很多事情，可我胆子小，不敢妄图改变什么，只好装成是明兰的样子——这么说不太妥当，应该说我不得不顶着这个名字继续活下去。”
“那天晚上，原先的六姑娘就托梦给我，说是让我务必帮她报了杀母之仇。我应下，直到近些日子才找准时机开始行动。”
“如今，六姑娘的大仇已报，我与她已经是两不相欠了。可是您爱您的明丫头如此之深，我实在是无法再昧着良心继续对您欺骗下去了。这才......这才打算将这事情告诉您，不然我真的良心难安。”
老太太依旧握着她的手，说道：“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如今我只想知道，我的明丫头到哪儿去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心疼她？”
明兰赶忙说：“您放心，她应该是去了我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文明已经很发达，所有人都是一夫一妻，再没有这些个嫡庶贵贱之分。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头有一个哥哥；我父母身体健康，十分恩爱，他们都对我很好。而且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是丰衣足食，不愁吃穿。我相信，明兰过去之后，定会活得比这里更加畅快。”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直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她看着明兰，疼爱地说道：“好孩子，你从那样一个好的地方过来，怕是已经委屈了你。你别怕，从今以后，你还是我的明丫头，是我最宠爱的那个明丫头，谁都别想欺负了你！咱们今后就相依为命，好好地过日子！”
明兰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看着老太太慈爱的眼睛，她露出了一个释怀和明媚的笑，重重地点头道：
“嗯！从今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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