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北有佳人（22）

快速退出了夜修闵和秦时凌的视线后，芜放松地伸展了下四肢，捶捶打打，溜溜达达，弓着腰背着手又在园子里瞎逛了几圈后，才慢悠悠地踱回前厅。

“江无妤，你去那儿了？”

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板着脸站在暗处，面色冷硬的唤道。

“没去哪啊，就是太无聊了，随意逛了逛罢。”芜满脸笑意地向兰溪走去，语气轻快地说道。

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兰溪不得不承认，虽然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伪装，是完全不走心的笑容，但它依旧能让自己也受到感染，心情不由自主的就要好上几分。因此这会儿，他的一张苦脸也稍微缓和了几分，叫人一眼看过去，也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他叹口气：“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不要到处瞎晃悠，很危险的。”

“好啦好啦，没有下次啦。”芜一耸肩，戏道，“明明年岁不大，却是个老古板。兰溪，你和你妹妹真不像，一点也不可爱呢。”

“哼，又在说些什么胡话。”兰萤摇摇头，看了一眼芜，果断转身向宴堂内走去，“快些进来，你不是要看好戏么？现在就要开场了。”

“嗯？什么大戏？我不是已经看完了吗？”

“难道刚刚都是我的幻觉？”

“什么？”兰溪顿住脚，皱了皱眉，转头问道，“文会才要开始，主角也才要上台，你从哪里看完的？”

“没什么没什么，既然要开场了，我们就快些进去吧。”

待两人进去时，只见宴堂中心整整齐齐摆了几列铺着浮花锦布的红木长桌，上有笔墨纸砚，扁舟香昙。旁立一黄毛小童，黛青的衣裳，黛青的帽儿，白白净净，看着甚是喜人。酒盏小食一律收到侧边的方桌上，一碟碟一碗碗全都挤在一起，倒也是玲琅满目的。

在正对大门，稍高一点的台子上，换上一身广袖青衣的秦时凌站在两幅看不出年代的山水林鸟图前，手执题为“悠然自在”的折扇，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正慢悠悠地说着什么。底下鸦雀无声，才子学士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时不时点点脑袋，和身旁的友人耳语一番，仿佛是从这千篇一律的主人家客套说辞中咂摸出了什么诗情画意，情不自禁地要吟出一点合辙押韵的诗句来，以释放自己令人叹为观止的才情。

“......恰逢中秋佳节，今年文会便以‘月’字为题，寒府已备好纸笔，还望各位能略施笔墨，挥毫大作。”

“好！”

书生们抚掌而喝，或沉吟深思，或志在必得，依此走向书桌，濯笔点墨，笔走龙蛇，诗成后，便满意地点点头，拿起宣纸抖上一抖，才施然起身，将其交至高台旁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处。

看着他们这般秩序井然，寂静无声，倒叫人想起现代的期末考场。学霸学士们文采斐然，从看到题目到提笔交卷，畅通无阻，水到渠成，说是几息之间的事也不会太过夸张。与之截然不同的，也有学渣式的学士了。他们冥思苦想，好容易想出一个自认为差不了多少的词句，刚要提笔，脸上又露出迟疑的神色，久久不敢下笔。墨滴悄然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在他的惊慌失措中开出一朵绚烂的梅花，这才慌慌张张地草草写下几句，捏着答卷，战战兢兢，依依不舍，在管家和善的目光下，只得无奈交出那无法更改的最终答卷。

而在雕花红木侧门的后头，则有几位板着面孔，皱纹多的足以夹死不知多少苍蝇的，举国闻名的老学究正把那些满含着学士们无尽期盼与心血的纸张反复翻看，稀里哗啦，不绝于耳。一会儿说这个语句不通，一会儿说那个韵律胡诌，或是意境俗套，或是照搬乱抄。面色红润（被气的），嗓门洪亮（依旧是被气的），特别是其中要是有自己曾经教过的弟子，被其他老学究拿到手，怎么能免一番阴阳怪气的嘲讽。

在这一晚，我们年事已高的老学究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年轻的精神朝气。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然而这一切，大堂中焦急等待的学子们自然不知。所有人都交了答卷后，下人们鱼贯而入，将案桌搬下，将酒食摆回，文会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轻松的氛围。他们三两成群，聚在一起回味着自己方才的诗句，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肆意吹嘘着自己的句子有多好多精妙，仿佛是已经夺得头筹。

“太清，你写的怎么样？”秦时凌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窜到他那不想承认是自己友人的王浊身旁，轻咳一声，正色问道。

见来者是自己最最亲近的友人，王浊的小眼睛一下就放出了光芒，道：“诶，瑾之你有空啦？不用去主持那些琐碎小事吗？怎么这么有空来看被你遗忘了好几百年的小清清呢？”

“......那我走了，我好忙的。”

说罢，秦时凌作势转身就要走，王浊赶忙拉住他，讨笑着拿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洋洋自得地说道：“嘿，跟你开玩笑啦。你看，我写得可好了！我敢说，这可是千古绝句，就算是我老师也要赞不绝口的！”

“是吗？”秦时凌怀疑地看了一眼他，接过纸来，一字一句地小声吟着，“目穷淮海满如银，万道虹光育蚌珍。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出自米芾 中秋登楼望月）

“桂枝撑损向西轮？别人都赞月的皎洁情谊，或是评评嫦娥偷仙丹，你这立意倒是有趣。”

“那可不？也不看看小生是何人！”王浊笑着，满脸自得，连头发丝里都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这六个大字。

秦时凌也笑了，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就毫不走心地跟着附和几句。

“是是是，不愧是太清你呢，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嘿嘿，谦虚谦虚。对了，瑾之你看看我的字，是不是也进步了许多？”

“是是是......”

秦时凌思绪不知飘到哪里，依旧毫无感情地吹着彩虹屁。而王浊小盆友，也是尽显话痨本色，不理会身旁友人的神飞天外，开始不住地碎碎念。

“我就说我的字挺好的了，那老头非说没有到功夫，还要我学古人，把一池子的水都给染黑。”

“染什么染，那分明是浪费墨水，又污浊自然之事，竟还一直流传下来，被推崇至今！我一直就在质疑这意义，那老头还非那笔杆子敲我，真是......还怪疼的......”

“啊，没错没错......”

“还有啊，瑾之我和你说......”

“嗯？等等？”

秦时凌突然皱起眉头，捏着纸张的双手微微颤抖。

“啊？什么什么？”王浊很是兴奋地揽住他的肩膀，探头问道。

他记得，这次文会用的纸张，都是新进的一批南洋细绢，除了秦府，别处都没有。且每位参加的学士只有一张，发下来写好了诗，交上去的也就是原来那一张。

而他手上这一张，正是他秦府分发的纸张。

“你，太清......这不是发下来的纸么？难不成你自己交了其他的上去么？”

“什么呀，我随身带张写字的宣纸作甚。”王浊笑着拍打着友人的背，心说自家好友又幽默了些许，“带厕纸还差不多。”

“......”

“那，你是拿回来了？”秦时凌拿着纸张的手愈发颤抖起来。

“拿回来作甚，写了字，也没用呀？虽说等以后我成了举国闻名的大才子之后，这些曾经的墨宝都是无价之宝，可以卖很多钱啦......”

“......”

完了完了，我可能要对不起皇上了......

呜呜呜，以后我再也不找王太清这个坑货帮忙了......

再找他我就是傻子！

呜呜呜......

“所以，你没有交上去吗？”在这一刻，秦时凌突然无师自通，get到假笑男孩的精髓，望着王浊，无比平静地笑着问道。

王浊有些疑惑，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是呀，这么好的诗，我当然要留下来当作传家宝，给我的子子孙孙瞻仰啊？”

“......”

秦时凌咬牙切齿：“你忘了你来的时候答应我什么了？”

“嗯？啥......”王浊抿着嘴角，皱着眉头，刚想反驳一番，突然卡住了壳。

他悲痛万分，他欲哭无泪，他转身就跑。

“对不住啊瑾之，我忘记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