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喊

隔天早上钟湉起得格外早，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避开什么。

还没找回的自行车，刺猬一样的李月，还有莫名其妙的顾言，把钟湉的心绪搅在一起，钟湉做出一个揉纸团的姿势，想要把它们统统丢弃。

她走在清晨的冷风里，天气很冷，她换上了校裤，再没有穿裙子，可是她仍然冻得发抖。

走到学校的时候还很早，晨光熹微，教学楼在一片清冷中默然矗立，像是稻田里很高很高的草人，它俯瞰芸芸，又庇护众生。

到教室的时候开了灯，看到李月趴在桌上，背脊起起伏伏，不知道是睡熟了，还是哭闷了，只知道是没法唤醒了。

钟湉惊异地发现李月仍穿着短裙，她上身裹了厚厚的毛衣，却在腿上赤裸裸地露出血痕，那些痕迹像是张大了嘴巴，一道道露出惊骇的表情，红紫色的，暗暗地刺痛着眼睛。

钟湉艰难地移开视线，走向后排，尽管她脚步很轻，但还是被李月发现了，她忽然惊坐起来，钟湉被吓了一跳，看到李月满脸的泪痕和血混在一起，她把餐巾纸递了过去。

李月接下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像在说谢谢，又像在说不要。

钟湉犹豫了一会儿，走到自己的座位，像往常一样，把书一本一本地摊在桌面上，然后拿出一本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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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

钟湉本能地意识到，可是为什么，现在在上课，教室在六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只脚，像在狂奔。

她留神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深陷在语文老师的目光中，于是赶紧低下头不去注意。

究竟是什么呢。钟湉忍不住去想。那些脚步声像是鼓点，夏天雨滴打在外婆家屋檐上的声音，火炬燃烧的声音，像把大爆炸的声音拆散成一粒一粒的波。

铃声响了，像是黑暗的房间里忽然齐刷刷地被打开所有的灯，人们若无其事地交谈，老师夹着书走出教室，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穿过，水杯掉了一小块粉红色的漆，白白的文具盒上有一道黑色的墨，前排女生摆动的马尾，被风掀起的窗帘，还有……从座位上消失了两节课的李月。

“李月还没来是吗？”自习课的铃声响了之后，班长又问了一遍。

没有回应。

“那就算旷课一下午吧。”班长边说边拿出名单。

门被推开，李月走了进来，腿上青紫的痕迹，膝盖擦出的血一直淌到脚踝。她看了一圈教室里的人，眼光定定地留在何西西身上，讥讽又冰冷，带着哀求和恐惧，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班长手里的名单，又走回了座位。

她一句话都没说，却像是在鞭挞所有人，他们的漠然和不在乎，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冰冷金属发馊的腥味。

钟湉低下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还有人也低下了头，也有人权当在看一条被锁着的狗。

班长懒懒地管了一下纪律，其实管了跟没管没什么区别，但是好像说几句就像尽到了职责似的，然后又低下头看一本练习册。

自习课吵吵嚷嚷的，像庙会。钟湉心里很烦躁，想站起来大吼让所有人安静，又没有勇气，于是用手一次次地抠着书角，直到那一页纸裸露出一片凹凸不平的黄白色痕迹。

“你好同学，找一下你们班的李月。”一个穿着高年级校服的男生伸进半个身子，对着第一排的女生说。

整个教室忽然安静了许多。

钟湉抬起头，那个男生笑着，笑到眯起了眼睛，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整个世界被塞满了棉花，她的愤怒，愧怍统统被软软地丢下，只留遍地无奈的墨绿色雨痕。

李月站起来，班长看着她，再一次拿出了名单，她快步走了出去，那个男生直到脸离开教室的那一刻，表情都没有消失。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啪！”

门外传来一阵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手掌扇过谁的脸颊。

教室里静得像在宇宙的某一隅，每个人都是相距很远的星星。

钟湉心里的棉花垛像傍晚的黑暗一样疯长。

“你XX的知不知道你有多恶心！”门外传来男生的粗声。

钟湉忽然想起顾言以前跟她说的一道菜，叫柠檬抱子甘蓝，顾言那时候神采奕奕地跟她说，很好吃的哦。

“啊！！”尖叫声。然后是头被撞击在墙上或地上的钝音。

八百克抱子甘蓝。钟湉默默地想。

“不要！不要！不要！”

一个柠檬的汁和末儿。

“我求求你了，啊！”撞击声。还有哭声。

一个洋葱头，一束欧芹。

“你不要碰我！” “砰！”

四十克黄油。

“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要惹我。跪下！——跪——下——！”

最后是黑胡椒粉和盐。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班长唰唰地在名单上写着什么。

最后是一整个人轰然倒塌的声音。

“罗贝托……波拉尼奥。” 钟湉在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字。谢谢顾言。该死的负罪感。她将自己深深埋在手臂里，不知不觉就哭了起来。

后来走的时候人们看到她像一只母狗一样趴在地上，浑身都是血迹。

钟湉看到了暗处的偷窥，于是轻轻地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