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逍遥立在窗前，入眼仍旧是皋兰山终年不化的雪。
他抬起右手，摸着脸上那道剑痕。左手轻轻摩挲着那块银色的面具。
不禁又回想起关于这伤疤和这面具的事来。
七年前，青锋国国都盛京。
在十年一度的少年比武大会上，时年十六岁的陆逍遥凭借着一把逍遥剑力压群雄，夺得头筹。
少年自视甚高，得意忘形，冲撞了不少前辈，现今属于武林盟十二门之一的津沽流云府的副宗主、人称风潇剑的许风潇就是其中之一。
剑客总是锐利的。
许风潇已年过弱冠，本不该参加比武大会，只是看不惯少年陆逍遥骄傲自满的模样，便在陆逍遥拔了旗杆之后扬言要会会这个少年剑客。
那时的陆逍遥夺（感）得（觉）头（人）筹（生）很（到）是（达）了（了）不（巅）起（峰），自然是来者不拒。
陆子兰和白芷在台下唤了他好几声他也不听。
然后陆逍遥被许风潇狠狠地教训了。
他脸上挨了好几道剑痕，许风潇当然是故意的，剑气把他赢来的旗杆砍断了，旗面也撕碎了。
陆逍遥从云端跌入谷底，他愤，他恨，却无可奈何。
他以为陆子兰会帮他说话，但是她没有。她甚至不许白芷施药救他。
陆逍遥曾一度怀恨在心。
后来陆逍遥才明白，不是陆子兰气他失了面子，也不是不愿替他说话，而是那时的自己锋芒太甚；刚则易折的道理，那时的他还不懂。
白芷偷偷给他送过药，陆逍遥赌气不愿收。
倒是沈仲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银色的面具，递给陆逍遥。
“我不戴，丑死了！”少年陆逍遥扭过头去，不肯接。
少年沈仲见他不肯戴，便想徒手掰开那面具。
“仲哥你干嘛？你小心手！”
少年陆逍遥被他的动作吓到，忙去抢那块面具。
“逍遥，你会用剑，你把它劈开。”
少年沈仲把面具递给他，少年陆逍遥不知道仲哥要做什么，但还是将面具抛在空中，一道剑影划过，面具一分为二。
“逍遥戴一半，仲哥陪你戴另外一半。”
少年沈仲说。
“仲哥……”
少年陆逍遥看着已经将面具戴在左脸上的少年沈仲，手里握着那半块银色的面具，说不出话来。
“逍遥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可以用剑……”
“我们逍遥啊，用剑最厉害了……”
少年略显稚嫩的嗓音在记忆里愈发得清晰，让人难以忘怀。
“仲哥……”
“叫我么？”
来者一身白衣，半块面具，头冠白玉，腰间垂笛。
陆逍遥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沈仲笑道：“怎么？二哥才离开几日，就不认识了？”
陆逍遥突然笑了，眼里却分明闪着要哭的光。
每次在他需要的时候，哥哥们都会在他身边。
沈仲明明才走了几天时间，他一面天天念着逝去的娘亲，日日与心魔作斗争，一面要在顾冉之和顾轻风面前做戏，他真的很累。
白芷是他唯一的慰藉，但陆逍遥知道她也很辛苦 —— 他嗓子喑哑，经脉紊乱，内功不稳，为了不让他走火入魔白芷几乎用尽了法子。
沈仲是雪中的火。
“仲哥你抱抱我。”
沈仲走过去，揽住了陆逍遥的肩膀。
沈仲的身上只有一股雪的味道。
却让陆逍遥感到心安。
陆逍遥平复了心情，问沈仲：“仲哥回邕州见到大哥了吗？”
沈仲松开陆逍遥，点了点头，说：“我这次回来可不是因为你那封信，”沈仲指的是陆逍遥说顾轻风想求见他一面报救命之恩的那封信，“大哥让我带你回去，让大嫂和白芷一起替你疗伤，若你再不愿随我回去，他和大嫂就要亲自来接你回去了。”沈仲见陆逍遥的脸色暗沉下去，继续道：“大哥、大嫂、如晦前辈、风潇前辈，还有我，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莫要一意孤行。”
陆逍遥并不说话。
“那个清丰阁，大哥劝你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陆逍遥抬起头，对上沈仲关切的眼神。
“仲哥，我要替娘报仇！”
陆逍遥眼里坚决如铁。
“我知道，”沈仲眼神如同广阔无垠的海，他说：“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陆逍遥摇摇头不愿听，他抓住沈仲的手臂，眼神近乎央求：“仲哥我答应你，我拿到剑法秘籍就回去，不会让你和大哥大嫂担心的 —— 你去见见顾轻风，她马上就会把秘籍给我的。”
沈仲受不得陆逍遥这样，轻叹一声，略微蹙着眉点了点头。
陆逍遥见沈仲一如既往地顺着自己，抓着沈仲手臂的手放轻力道，变成一个牵引的姿势。
“仲哥来回奔波很累吧，我送你回房歇歇。”
沈仲有些讶异：“不是说要去见顾轻风？”
陆逍遥放下手，道：“那也要仲哥先休息好，不急，这会儿他们心中有愧，身上有伤，先晾他们一晾。”
说罢陆逍遥又牵起沈仲往他的房间带，沈仲便也随他去了。
听沉子吟通报沈仲回来之后白芷松了口气，也不去打扰兄弟二人，兀自回了房间。
陆逍遥从沈仲房里出来就问候在门外的沉子吟：“夫人呢？”
沉子吟恭恭敬敬道：“禀宗主，夫人刚回房了，方才在诊间……”沉子吟有些犹豫，“夫人似乎不太顺意……”
陆逍遥不知怎的，竟然浅笑。
“子吟啊，”陆逍遥看着眼前少年有些慌乱的模样，“你跟着芷儿待这么久了，你说，她为什么不顺意啊？”
沉子吟皱皱眉，一脸懵懂。
“这……弟子不知。”
陆逍遥轻轻地敲敲沉子吟的额头。
“怎么跟了我们这么久，繁文缛节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的，揣摩心思半点没学会？”
“我……”
沉子吟看着陆逍遥笑着离开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宗主一改往日的沉郁，一瞬间让他感觉陆逍遥变回了以前那个真正“逍遥”的他。
果然仲少爷回来是件好事。
沉子吟想。
陆逍遥踏进白芷房里的时候她拿着医书靠在窗前，眼神却凝在一处，不见挪动，只有手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
陆逍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把医书抽走，放在窗台上。
白芷回过神来，却没看他。
“二哥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多待待？”
白芷问，语气平淡如常。
陆逍遥知道她心里不顺意，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
“仲哥需要休息。芷儿我问你，上午的时候，你是不是怕顾轻风真的拔出逍遥剑？”
白芷回过身看着陆逍遥的眼中的缠绵之意，素来平静的眼神似乎有什么波动着。
“是，我怕。”
那是三年前的四月廿八，陆逍遥弱冠礼的前一天，她记得盛京梅花映雪，煞是好看。
那时的白芷已经跟随陆子兰有四年之久了，陆子兰见她和沈砚知、沈仲、陆逍遥三兄弟一般大，便也让她叫姑姑。她自知陆子兰对自己有莫大的恩情，平日里还是唤他们公子。
她在院子里捣药，陆逍遥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跑到她面前三步处却忽然止住脚步，再慢慢走进她。
“白、白芷妹妹……”
少年陆逍遥挠挠头，脸上有些红色，不知是跑的还是其它。
“三公子，你又伤着哪儿了？”
少女问他，作势要去拿药。
少年陆逍遥忙摁住她的手，说：“不是不是，我没受伤。”
白芷见他确实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放下了手。
“那个，白芷妹妹，我明天弱冠礼，你……会来吗？”
原来是因为这事。
“自然会的。”
白芷本是不愿沾染喧嚣之地的，但是陆逍遥成年礼，陆子兰定会叫她去的。
“三公子，成年了可不能像以往一样胡闹了。”
白芷又说到，半是劝诫半是警醒。
“嘿嘿，知道了，那我等你。”
陆逍遥说完便又跑了，如一阵风来，一阵风去。
“什么……”
白芷不明所以，想着陆逍遥说等她，猜测他莫不是要在弱冠礼上胡闹，心下担忧，忙去知会陆子兰。陆子兰听了只是笑笑，说随他去吧。
第二天廿九辰时摆宴，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白芷主动给客人们斟酒递茶，不认识的都以为她是个丫鬟。
陆逍遥束上陆子兰和沈卓覆给他戴的发冠，穿上陆子兰为他披的新衣，祭了祖先祠，敬了长辈茶。
陆逍遥向来无视规矩，弱冠礼当日却极为安分。
礼成之后却站在台上突然大喊：“白芷！”
白芷震恐不已，手中酒壶几乎没能拿稳。
她僵着身子回过头，看着台上红袍加身的少年。
陆逍遥运起轻功一眨眼便到了白芷面前。
“你来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陆逍遥不由分说便牵起白芷的手腕将她拉到台上站定，把逍遥剑举到她面前。
“你帮我把逍遥剑拔出来！”
语出四座皆惊。
“三公子……”
白芷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反反复复地唤三公子。
陆逍遥看着白芷的眸子，目光炯炯。
“我心如剑，你能拔出多少来，我就有多钟情于你。”
陆逍遥语如霹雳，那一刻白芷忘了呼吸。
她脸上霎时红成一片。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思绪。
“三公子，这不合礼数……”
“我都为了你守了礼教一次，你就不能为了我，不守礼教一回吗？”
白芷怔了良久才明白陆逍遥和陆子兰昨日的话。
难怪陆逍遥今天这般安分，原来是为了她。
白芷看了看陆子兰，座上女子对她露出慈母一般的笑意；沈卓覆沈砚知沈仲三父子皆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拔呀！”
人群中，少年沉子吟率先喊到。
而后愿成人之美的宾客接连喊起来。
白芷在这喧哗声中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来，握住逍遥剑因长年被陆逍遥握住而变得光滑的剑柄。
只轻轻一拉，逍遥剑便整个剑身都展露在外了。
逍遥剑上的锋芒亮得如同对面人灼灼的双眼。
白芷又听见人群中欢呼起来。
陆逍遥笑起来，扔了逍遥剑鞘，把她拦腰抱起转了个圈。
“此生，不会再有人能拔出逍遥剑，只有你和我。”
陆逍遥说，他是百炼钢，白芷就是他的绕指柔。
白芷展颜笑起来，眼中阴霾散尽，只剩缱绻柔情。
“所以啊，芷儿别再吃味了。”
陆逍遥半是哄她半是取笑地说。
白芷突然脸红到耳根。
“我、我没有。”
白芷极小声的否认。
“你有，从顾轻风把我错认成仲哥的时候就有，上午她想拔逍遥剑你也是，你还说没有？”
陆逍遥语间满是笑意。
白芷的小心思被戳穿，不敢看陆逍遥。
陆逍遥轻笑两声，把白芷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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