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伟？”
“唔唔唔，老师”，祁同伟一个激灵，从沉思中惊醒，放下手中的报纸，“对不起老师，新的报纸来了，我忍不住看了看......”
高育良刚从系里开完会回来，每周的这个时候祁同伟都来交作业，他就让他先到自己的办公室等着。
“看什么这么入神？”高育良狐疑地盯着他。
“没，没什么”祁同伟强作镇定，垂眸避开他的眼神。
高育良接过报纸，前前后后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有事瞒着我？”
“没有，老师，我不敢的，就是，就是随便翻了翻......”
脑海里筛选了半天，高育良确实没想到最近祁同伟又惹什么事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高育良觉得祁同伟这两天好像又清瘦了些。
嗯，虽然眼神躲闪，但精气神儿还算正常。
高育良以为他只是忧虑自己马上要批改的作业，心下不满，这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不告而取谓之窃，你没学过吗？这是什么毛病？”高育良恢复了严厉的口吻。
病床上，高育良手捂住额头，睁开眼醒来，正巧看到祁同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削苹果。
祁同伟对上他的眼睛，习惯性地低垂下去，“老师，我吵醒您了吗？”
“事情都做完了吗？整天往这儿跑。”
祁同伟听不出来里面有没有责难，他喏嘘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的事情本来就是做不完的，这么两边顾着，更是难免落下，他怎么可能都做好呢？可这要怎么说？
高育良看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蹙了蹙眉。
他其实很见不得祁同伟这幅谨小慎微、吭哧吭哧没个响的模样。
他能把他怎么样？吃了吗？别人面前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这两天，他是虐待他了，还是又骂他了？怎么看着这毛病更重了？
那天，祁同伟的作态，高育良的心里不是没有过疑心和忌惮。
他来自上辈子的消息告诉他，祁同伟猜得太准了，这一年的汉东在那个地点确实有一场大的扫毒行动。那么隐秘筹备、精心安排的大规模行动，祁同伟只通过几张报纸就能推算出来，甚至对于时间和地点都分毫不差，这是什么样缜密的心思？他的种种谋划，这不可怕吗？可这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
高育良告诫自己，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这不是上辈子。
这只是个大二的孩子，这也是他教着养着这么久的孩子。
他最终选择了相信他的说辞，选择了相信他的为人。
他应了他的恳求，原谅了他的过失，也明确地教给了他，细细掰扯着原因和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甚至他都不再计较他的欺瞒，而是开始自责自己的粗心。
要不是他从事情的最初就没有考虑周全，又怎么会让一个孩子去承受那些围堵和报复呢？是他，那天看见祁同伟翻看自己的报纸，孩子平时都是不敢的，那几次那么反常，可他却没有再多问一点，问深一点，否则，也许，他就能提前觉察到他的处境。
可祁同伟呢？
除了最开始那次求饶还算大段，这几天一句两句的，话都说不利索。
高育良察觉得到，只有当祁同伟以为自己睡着的时候，才会、才敢偷偷地端详他。
“你过来”，高育良眉心深锁。
祁同伟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步一挪到他身边。
“坐我这儿”。
高育良看祁同伟虚坐着，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更心烦了。
“你这是在演吗？几十个人围着，刀都擦到了喉咙口，你都面不改色，我这儿是阿鼻地狱吗？是能拔舌啊，还是要油炸了你啊？”
“不是，老师，不是，我，我就......”诚惶诚恐。
“怕我？这么怕我？怕我什么？怕我打你？我现在还动不了手呢”高育良截断了他的磨磨唧唧，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高育良觉得自己也真是无奈。这到底什么情况？
以前他骂得凶的时候，也不见祁同伟这么唯唯诺诺，他下手下得狠的时候，祁同伟甚至敢硬逆着他的火顶他的话，这怎么替他挡了一刀，又和颜悦色、有商有量了两天，小孩反而更怕他了。
就见祁同伟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高育良的脸色更差了，“为什么？”
他尽量耐着性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一些。
一个男孩，这都是什么毛病？要搁在平时，他哪能有这么好的脾气等他？
“怕，怕、怕您打我”。
“是我没动过手啊，还是你没挨过打啊？上次已经够重了，这回虽然错得更离谱点，但再怎么也越不过上次去了”，高育良看着祁同伟似乎在认真听，又续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这也不能打死你啊，你不是指望着这一出让我坐牢吧？”
半似无可奈何，半似玩笑。
祁同伟却又没声了。半晌，才小声说“老师您的伤还疼吗？”
高育良一愣。
这是在转移话题还是在干嘛？说半句感觉还留半句，他怎么越来越摸不准祁同伟的套路了？
“不疼了”，他决定以静制动。
高育良头疼，也许他真是一语成谶。
这怎么搞的，难道以后说个话也要斗智斗勇吗？
“老师您那天怎么会去那儿？是，是给我过生日吗？”
这怎么又换了话头？
高育良看着面前的孩子不安地搅动着手，觉得这辈子的耐心估计今天都得要搁这儿了。
他平时也算敏于察言，识人辨色的个中能手，可这都是什么心思？
“不然呢，我凑巧去那儿干嘛？以前不是在家里吗，这回你吴老师出差了，我当天又有会，没时间回去做饭，亮平不是说约你出去吃吗？”
拖拉半天。
“老师您还生气吗？”
“自然还是生气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法律的生命不光在行动，在经验，更在于信仰，你都不敢信它了，一味利用，那以后呢？将来面对更复杂的环境，更多的威胁和诱惑，你想没想过你要坚守的底线在哪里？”
“你说你没打算让他们都被枪毙，那这种情形你想没想到过？要是发生了呢？你也不拒绝，反而还很庆幸是不是？没人惹你了，没人知道这些事了。你敢说你潜意识里没这个念头？”
“你说你不是百无顾忌，那你顾忌的是什么？是案发对你追责？是学校开除？还是众口铄金？你顾忌的是人命可贵吗？”
“你说你没成心骗我，可你也压根没想着要告诉我是不是？这个也就算了，你再看看你采取的都是些什么手段和言辞？你是街上的混/混啊，还是称王称霸的黑/社/会啊？你说你厌恶这样，可你偏偏就是往这上靠！你像个学生样儿吗？不知道的人来了，还以为你是‘雄霸一方’的割据‘诸侯’呢，这也就算了，你说是权宜之计，我也不追究了，还有，......”
本来道理高育良早就翻来覆去揉碎了讲过一遍了，这回他是想平心静气地和祁同伟聊聊的，没承想越说越多，火气又有些压不住的趋势，高育良觉得，不行了，他今天要再忍不住骂人了，事儿就完不了了，强噎着自己停了口不谈这个。
祁同伟不敢接他的话，看他不说了，越发拘谨，垂着手又站了起来。
高育良自个儿缓了半天。
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别发火，别发火，千万今天不能发火。
就见祁同伟踌躇踌躇，看他良久没动静，又轻轻开口，“老师，老师您，您失望吗？”
带着笃定，像是破釜沉舟，又像是释然。
这两天的祁同伟和高育良印象里的大不相同。
其实平日里，高育良也看见过祁同伟和别人开玩笑，那时他飞扬的眉眼微微弯起，俊朗里带了些孩子气的跳脱；高育良也看见过祁同伟和别的老师相处，他援疑质理，条理分明，谦和而不盲从。那些时候，祁同伟是活泼的、生动的，偶尔还可见眼睛里些许恶作剧得逞而没被发现的狡黠和小小得意，这样的情况下，高育良都避开了。
他不想打破那些轻松和愉快，他怕他走得更近些就会条件反射地训斥祁同伟。
有时，高育良的心也不免微微抽搐，因为祁同伟在他这里从来不会这样。但他又很快地安慰自己，这不就是让祁同伟心有畏惧的代价吗？他只要不是成天不开心就行，在不在自己面前的，有什么所谓？
很多老师都半玩笑似地和他说过，怎么对祁同伟那么严厉，连吴慧芬这样以前从不插手他教人的人，都在他面前流露出过抱怨，说他管学生是不是太过挑剔。
他都觉得这也没什么。
上辈子的执念其实他淡得多了，他又不是魔鬼，又不是来讨债的，怎么会有占着优位虐待祁同伟的心？他是真心实意地觉着，以祁同伟这样的成绩，这样的人缘和瞩目，夸的人尽有了，他不多压着点，还心性不稳的孩子只怕就该飞起来了。
这回的事，高育良桩桩亲眼所见的事，更应证了他的判断。祁同伟的胆子、手段和心思，他都这么严了，可祁同伟还是一件也没少做，还都是瞒着他的，还确确实实地都能瞒得住他。
这让他怎么放心？
他要是不管不问，索性推远了，也就歇了心，偏偏他放不下。那既然是要管着，出了这种事，他不冷着脸难不成还得哄着祁同伟吗？
高育良从没想过祁同伟心里念着的是这个问题。
他看了又看面前的这个孩子，他教了两年，怎么会不知道祁同伟是个心里有主意、是个骄傲自尊的孩子？
祁同伟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会如此自疑？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育良想，就算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垂首低眉的，就算自己总是指责和训斥，可是谁又能真的否认祁同伟的优秀呢？
哪怕有时候他不愿意承认，可他也一样不能否定这一点。
甚至，他就是为了这份远超同龄人的优秀，才加倍地给他添担子，才更多地苛责他。
因为不管他怎么提要求，祁同伟都能越来越接近，也总能安排好那各式各样堆杂的事情。
祁同伟长袖善舞，可以谈笑风生，他果断冷静，又身兼多职，这般的孩子，他怎么会有一天在自己这里前言不搭后语，这样的、显得这样的憋屈呢？
高育良心一酸，拉着祁同伟坐下，看着他眼睛都不敢抬也不敢拒绝自己的力道，抬手，拍了拍祁同伟的肩。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高育良当着清醒的祁同伟的面做如此亲近的举动。
他想，也许，这是不是也是他第一次明确的肯定？
“不曾，从来都没有过。”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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