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寒假不打算回家了。
他并不是怕祁父祁母发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从而揭穿他这个冒牌货,把他当成妖怪沉了塘。实际上,这种情形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完全继承了祁同伟的记忆,更是因为他的父母其实并不了解以前的祁同伟。
他们提供给他的爱,从来就不包括理解。不是不想,而是理解不到。远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希望得到的,就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祁同伟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他是家里的独子,他不在,过年会有多么的冷清,他们得有多么的失落;他不在,喂猪、割草,他们就得去爬那蜿蜒窄小的山路,播种、春耕时他们就得更多地一次次弯腰俯首。他不回去,他们就感受不到慰藉,就得一如既往的辛苦。
可他就是不想回去,固执地、偏执地不想回去。
除了心里头不够亲近的原因,更是因为那座村庄本身就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他只要想起来就倍感压抑。
一个人他不光只是他自己,他还是他身边社会关系的集合。
祁同伟的大学,是他集全村人的力上的大学,是他欠了许许多多有形或者无形的债上的大学。那座哺育他、资助他、给了他去见外面机会的村庄,带给现在的祁同伟的不是温暖和安心,而是一个巨大的人情债。
在那里,他曾经花过的每一笔细碎的毛票、每一个人熟识的眼神,都是在无声地催着他还债。
他背负太多的期望了,太多的那些穷苦的乡下人对于大城市的繁华安逸、对于改变现状的向往与期待。
祁同伟想,我回去能做什么呢?什么都还无能为力。但他得面对那些热切的盼望,因为他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是希望,是幻想。
祁同伟猜得到,只要他回去了,日日唠嗑间都是逃不掉的殷殷与叮嘱,是流动的羡慕,微妙的嫉妒,因为他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人,是那么多人、那么多年最费心费力的一个人。
他都还在迷茫呢,他们对他的未来就已经充满了笃定。
回去了,他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尤其是在今年。
半大的小子,在乡下却可以是顶梁柱了。
若是务农,那是绝对的劳动力,若是打工,那拿回来的钱,就是家里的经济来源。
而他现在,什么都还没有,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带不回去。
他能告诉那些从未走出群山的人,他只是个大一的学生,他赚不到钱,他连养活自己都很吃力吗?他能告诉那么多从面朝的黄土中抬起的殷切和热烈,外面的城市也不过如此吗?
他不能,那是谦虚的炫耀。要不然,他读大学是干什么?
他们也不会信,因为他已经是家家拿来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了。
幸而,学校过年也是不封校的,他不至于流浪街头。
高育良知道祁同伟不回家也没有说什么。
他更加频繁地去高育良家里。他和他们都已经很熟了。
年前,学校给高育良分了新的房子,是一个三居室,高育良问他要不要过去住。
他拒绝了。说是怕太打扰老师。高育良也没有强求。
其实这是个借口。他不知道高育良听出来没有。
以他现在在高育良家待的时间,除了睡觉,和住在那里又有什么大的分别?
可他不想住。
吃饭可以,练字可以,读书可以,听课也可以。可就是不能住在那儿。因为那样他会觉得寄人篱下。
汉东省地处南方,几乎终年无雪,即便是到了冬天,也随处可见葱郁的树木、油绿的草地,但它的春天却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暖和。
自从1979年全/国/人/大/常/委/会正式通过了将每年的三月十二日定为植树节的决议,汉东大学就把那一天作为了学校组织大一新生春游、种树的日子。
春分左右,正是地底泛上来埋藏一冬的阴寒的时候,日头虽然晕开暖色,可人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暖意。
祁同伟被料峭的晨风一打,只觉得有股直钻骨缝的冷。
他晕晕乎乎地上了车,看着玻璃外面载着树苗的铁皮卡车一辆一辆地过去。
是的,祁同伟感冒了。
前两天的他看着日头和节气,就把唯一的一件厚衣服拿去洗了。
谁能料到,就是那样原本和煦的天气,会迎来那么猛烈的一场倒春寒。
祁同伟摸了摸头,觉着起了个大早的自己又开始低烧了。
怎么办呢?那能怎么办呢?他是班长啊,他,怎么可以不来呢?
路途颠簸,祁同伟不断地揉捶着胸口,仍觉得气闷、恶心,脑袋也嗡嗡作响,像是一团搅不开的浆糊。
“这个真的熟了吗?”祁同伟站在角落里缓了半天晕车带来的难受,就听见这边有人在叫他。他过来拿起筷子搅了搅锅,看着沸水里咕噜噜响的豆角,又看了看旁边的宋静文。
小姑娘殷切地注视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落入了一颗颗星辰。
“应该没熟吧?”他咬了一口,咀嚼着,长相就显老的豆角感觉还是硬了些。
不太确定,他又尝了一口。
“哇”,灼烧的胃酸涌过憋气的胸口,顺着食道上行、冲出。
祁同伟感觉天都在转,周围的人像是站在了六棱镜里,有无数个分身。吵吵嚷嚷的声音刺耳又烦躁,还夹杂着谁的哭腔。
低头,眼前黑沉,模模糊糊中,旁边的人聚起又散开,聚起又散开,他感觉手脚乏力,浑身虚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有人给他手里塞水,他握不住,也举不起来。
随行的校医来了,又有人给他嘴里放了什么东西,把水递到他的唇边,他痛苦地吞咽下去,可没感觉到一点点好转。
有人在搂着他,有人在不住地给他顺气,有人把他搀上了车。
可他看不清是谁。
高育良看着歪在身侧的孩子头重得不住地下坠,一沉一沉的就要往窗户上栽。他轻轻揽过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总是如此要强。高育良叹了口气,又摸了摸他额头,还是烫的。
祁同伟的眉毛紧紧皱着,高育良俯视着他的侧脸。
白皙的英挺中带了点毛茸茸的柔软,仅仅半年,感觉就又长开了些。
唔唔,难受的轻哼,祁同伟无意识地蹭蹭,迷迷糊糊挣扎着从昏沉的梦里醒了。
“对不起老师,我不小心睡着了”,他立马坐直身子,垂下头,满怀歉意,又不自在地动了动,轻声问“我很重的,老师,有没有压麻您?”
高育良看着他,从他茫然的环顾转化为慌忙的不安,看着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不断地上下忽扇,看着他轻轻嚅嘘地开口,满是慌乱和自责。
高育良突然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待他太苛刻、太残忍了。
不然,他怎么会这样的小心呢?
人都没等看清,就先是不安,然后连抬头看看他都不敢。
他就那么可怕、那么挑剔、那么不近人情吗?病了几天不和他说,明明难受得那么厉害了,也还是强忍着,甚至连睡着了靠他一下都不敢。
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光过得平稳而充实,高育良开始让祁同伟参与自己的科研课题。
他的要求依旧严厉而繁复,最多的表情也还是疾言厉色,甚至因为自己刚刚接手,各种规则不甚熟练而多了更多的责骂。
但是祁同伟觉着自己是不是生了点错觉?
这半年的高育良借题发挥的时候好像是少了些,大多数的训斥都变得就事论事。
一个恍惚,大二就要到了。
如果祁同伟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那么他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大二这么快的来临。
因为这一年,对于祁同伟来说,绝对是多灾多难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