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地穿好衣服，祁同伟悄无声息地去了水房。他只睡了一个小时多一点。
镜子里的面容倒是没显得多么憔悴，但是手心的淤紫完全没有消下去，甚至看起来更严重了。
还是那么烫，祁同伟用掌心轻轻贴了下脸，惆怅，今天还一堆的事呢，这可怎么见人啊，昨天真应该买了药再回来。
原来手头拮据真的是会下意识地省钱省事。
其实高育良打的数量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五下，但胜在这质量，实在太高。祁同伟苦笑，别看高育良是个知识分子，这锻炼练得真是卓有成效，起码手劲是绝对没得说的，再加上材质那么好的镇纸，真快把人逼疯了。
回到宿舍，孟博书已经起了，灯并没有开，隐约的天光从窗帘后吐出几缕细丝，“哎呦，这不是我们的年级第一嘛，没想到堂堂大班长还会在课上睡觉，被抓包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很新奇？哎呦，到底是不一样啊，高老师都舍不得当人面儿说你......”他压低了声音，完全不会吵醒还在打呼噜的那两位。
祁同伟一阵脑壳疼。被孟博书念叨着，手心不断传来刺痛，他都觉得应该心疼一下自己才对。
早晨的气温有点低，祁同伟被冰凉的风一带，咬咬牙，转身去小卖店买了副手套。秋风乍起，他要保暖，这总说得过去吧？
以后，这种睡一觉就能好的错觉千万要不得。
可这也太疼了。祁同伟坐上了去家教的公车。
高育良一个回头，正好看到祁同伟转身的背影，隔了老远。
八天了。高育良叹了口气。祁同伟有意躲着他已经整整八天了。
学生会的文件是别人送的，家里没有来，作业也没有如期出现在他桌上，甚至就连上课都坐得很偏很后，也不和他对视，下课铃一响就往出跑。
他知道，他这辈子对于祁同伟过于苛刻了，这其实很不公平。他知道他有一些怕他，但他没有办法。他得让祁同伟有一个怕的人，他得让他心有畏惧，才不至于敢胆大妄为。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教人，他也不能确认，这样全方位地严厉管控一个少年到底对不对。他明白许多次都是他求全责备。
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在害怕，怕哪里疏漏即差之千里，怕时不我待、岁难成全。所以他才那么地着急，急于求成，急着用最快的速度铲除所有祁同伟身上可能的、不好的影子。
他知道如此之下，他越是尽心尽力，祁同伟就越是苦不堪言。可他停不下来，也不敢松劲儿。
他知道，其实这次不能全怪祁同伟。
他那么严密地关注着他的动向，怎么会不晓得他最近忙碌非常？他站在他的身边，他还没有老花，又怎么会看不见他眼下的乌青？
祁同伟睡得那么沉，那是久违的毫无防备，他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忧虑他会为取得一点点成绩而沾沾自喜，怕他自觉不自觉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懒松懈。可这其实毫无理由、毫无根据。祁同伟的成绩名列前茅，他的工作被人交口称赞，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臆想与类推，是捕风捉影的苛责，是他内心一点隐秘的污秽，是他从来没能真正放下的芥蒂。
他不听他的解释，以前是，这次也是，是不用听，因为他知道祁同伟势必是连续熬夜才会如此疲惫，可也更是不想听，因为在那里面，曾经满是祁同伟开脱自己的推诿，他嫌恨而厌恶，他怕他心怀侥幸，他怕自己再一次听到那里面滋生出可能的苗头。
他也从来不喜欢他的保证，因为他很难强迫自己去相信他的口头承诺。他知道祁同伟不敢、不会也不愿耽误功课，但他只能自己去看实际可见的效果，因为曾经，那些拍着胸脯、指天立誓的包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的外衣。
他有心给他个深刻的教训，防微杜渐，他下手极重，祁同伟那样的不适应，以前肯定没有挨过打。
他想起那天的祁同伟，满头是汗。
他其实能跑，可他没有，甚至都没生出这样的念头。
那么一个大小伙子，他要是拼命抗拒，难道高育良能够压制得住他吗？根本没有可能，他是没办法完全强迫他的。
他想起当时的他分明疼得紧了，可他一直都只是尝试着挣扎而不是强力地挣脱，他从始至终都在希图着高育良的原谅，否则，他能那么牢地握住他的手吗？答案同样是明晃晃的否定。
说到底，他对他的管控其实全部来源于祁同伟自己的默许，说穿了，这是他的信任，这是他赋予他的权利。
高育良觉得欣慰又心酸。
当天晚上高育良一夜都没睡。他眼前总是晃过祁同伟的眼神，晃过他眼角落下的泪，那是无声的哀求，那是那个骄傲的孩子说不出口的求饶。
他不后悔罚他，不后悔采用这样的方式，不后悔用这样严厉的态度。
他又忆起那个孩子向他慌乱地认错，小心地搜寻着他神情上一点可能的缓和。可他呢，他到底是逼得那样一个要强的孩子落了泪。
其实最后他还是心软了，要么哪里会打在小臂上？可他怎么就心软了呢？
高育良想了许久，想起上辈子的祁同伟，那时候的他和今天一样，成绩优异，办事妥帖，可如果是上辈子，他不多追究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绝对不会因此而心软。
这辈子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的身影消失在目光中，再次叹了口气，重生这么久，他的叹气、他的烦恼全都给了祁同伟。他又忆起第二天的那个中午，他站在会议室的门边，看到祁同伟带了副手套，爬上爬下地挂横幅。
他是怎么为人师长的？怎么当天晚上就没有留下他？怎么就没能想到祁同伟的宿舍根本没有备用药呢？
一周多了，祁同伟尽可能地断绝了所有和高育良见面的可能。
他倒不是怨他动了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也许也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豫的，为着他的狠戾。
他怕高育良，祁同伟自己心里很清楚，但是这么相处，谁会不怕呢？可他的逃避不是因为怕，而怕，也不等同于屈服。
祁同伟总是想起那天。
那天，他的眼睛是那么冰冷，那天，他的苛刻是那么无情。他无视他的痛楚也漠然他的哀求，他对于他的煎熬毫不动容。
一切都结束了，他什么都没说，容了他片刻喘息，挥挥手就让他离开了。
那自己再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呢？是继续道歉，希翼他的原谅、祈求他的宽赦？是没有原则地服软，摇尾乞怜博求他的关注？就是因为他是自己专业课直属的教授，是自己的系主任，而他根本没办法和自己的老师硬抗？
没有骨气。
祁同伟沉默着过他排压已满的生活。也许一开始就是他自作多情。
也罢，归根究底，自己本不是高育良什么人，而他，也根本没必要在意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周三，祁同伟正在图书馆的前台码书，高育良从二楼的楼梯口下来。他立马侧过了身。
“同伟？”一晃而过，高育良不确定是不是他，而他装作没有听到。
高育良的气息一点点靠近。他低着头忙手里的活。
“怎么，记仇了？以后不打算见我了？嗯？这是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高育良的语气中含着一点笑意，是祁同伟听过无数次却从未对着自己的温言。
他的心一颤。意外的，不是想象中的疾言厉色，他原以为高育良看见他即便不是漠视也会是申斥。
祁同伟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而实际上，他也忍不住地抬头，想要看看他此刻的神情。
当天晚上祁同伟去了高育良的家里吃饭，几个人聊了聊历史，虽不热闹但胜在温和。
后来很长时间，谁都没提起那天的情形。祁同伟是心存疑虑、心有隔阂，高育良是慢慢忘了。
心结需要契机，需要细水长流。
不过很多年以后，当祁同伟在孤鹰岭身中三枪，躺在病房百无聊赖地养伤时回忆起这段生活时，却觉得图书馆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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