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学校

其实无论对于什么样的家庭来说，有新生命的到访都是一件很值得欢欣的大事。一人一份的期待和雀跃全都加在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和年轻的妈妈身上，栾真很有几分不知所措。这份儿慌乱不安倒并没有完全被表现出来，只是到了三个多月的某一天，郭麒麟照旧每晚睡觉之前趴在她肚子上看那还没隆起的肚皮时栾真莫名涌出一股烦躁。

自从去医院产检确认过之后郭先生就不怎么接出北京的工作了，一没事儿就在家陪着栾真。栾真却做不到因为怀孕而减少工作，一来政法大学每年排课都是在上一学期就商量好的，同学们也是在那时选课结束，中途换老师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二来她带的研究生有几个今年就开始写毕业论文了，总不好耽误孩子。尤其栾真太不喜欢听到一些声音，学校里总有人说：“栾老师啊，你都嫁一个金矿了，还这么勤勤恳恳的，何必呢？”

她有手有脚有知识有专业，不应该因为结婚生孩子就埋没了自己。

“真真，你说你的肚子怎么一点儿也不见长啊？上次我问了饼嫂，她说三个月就差不多要长肚子了。”

就是这么着让人不爽，郭麒麟从前眼里没有其他人，现在因为有了孩子，他也好像更关心肚子里的这个。“我也吃不下，还老是吐。反正医生说没事儿嘛，再说了，烧麦是男孩子，块头大，也胖，当然比较长得快。”

“那你在学校还吐吗？你要是吐的厉害还怎么坚持上课啊？”


栾真心底那股烦躁劲儿更深了些，又想起这两天好多长辈都明里暗里的劝：怀孕了就别工作了，歇一歇也好，大学里还有其他人可以代课啊。十分语重心长，又自带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做小辈的一点不好说，轻也不是重也不是。

“再厉害我也得上课啊，那怎么办？忍着呗，谁让我体质就这样呢。”

刚说完这话栾真喉间就又涌起一股恶心劲儿，赶紧一手按着脖子、一手揽着腰下床网厕所奔。郭麒麟就紧跟在身后虚扶着，见她抱着马桶吐的也都是水，晚上喝的那一点儿粥已经在上次吐的一点儿不剩了，心里就又是一阵儿的难受揪心。

“真真，你要不，还是先停职吧行吗？”

“郭麒麟！你以为我的职业是儿戏吗？我们学校匾额上写着呢「课比天大」。再说了，怀孕的女老师也不是我一个，别人可以的我也可以。”

郭麒麟最开始喜欢栾真，也就是喜欢她骨子里这巾帼不让须眉、天下英雄唯我当先的劲儿，即使平时看起来温和斯文的紧，可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太太是头固执又倔强的牛，可不是那温驯的折耳兔。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没说上课不重要，就是怕你万一上课想吐了怎么办？”

“其实我现在已经比刚开始好点了，如果再等等也许就不会吐了。你相信我，我妈说了这是遗传，她怀我和弟弟的时候就是前四个月难受，一过四个月就好了。”

栾真能听出他商量的语气，所以也就放缓了说，再三保证自己会仔细照顾身体，郭麒麟这才结束了漫长的纠缠。

第二天中午栾真就像往常一样出门上课，还是郭麒麟开车送她。等到了昌平校区郭麒麟亲眼望着栾真进了北校门，才打开手机查询了她上课的教室和地图，又停了车，带了口罩和帽子，揣着手，耸着肩打算进学校。

谁知如今的政法大学早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任人进出的菜市场，无论南门还是北门，东门还是地下通道，哪个门口前都分别守着三四名高大威猛、训练有素的保安。郭麒麟本来企图从人流量最大的南门走，说不准还真能浑水摸鱼、蒙混过关。没成想，刚踏入南门口儿就被保安拦截，人家就像拎兔子一样按着他的后颈。很冷冰冰的把郭少爷拽到一边儿，更冷酷的说：“无关人员不能出入，请出示证件。”

郭麒麟这才想起来，这群保安当初不就是自己为了防止栾真上课时被无关人员骚扰花钱请的吗？想来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点能和几千年前困于连坐的商鞅感同身受的意思。这样高昂的费用可一直都是自己向学校无偿赞助的，为了低调连个好名声都没落下，想想就肉疼。

为了赶紧息事宁人，郭少爷很小心翼翼的拉开口罩，凑在保安大哥身边，眉眼都皱成一团，十分可怜的哀求：“是这样的，我太太是政法大学的老师，刚我送她来上课，她就把就u盘落在我车上了。您看，我是郭麒麟啊，我老婆是栾真，你在微博上一搜就有，绝对属实，做不了假。”

他又是作揖又是恳求的，保安大哥也还是不为所动：“不好意思，要不您就给您太太打个电话，找个有证件的把您带进去，要不您就回车里等她。没证件是怎么都不能出入的，这是我们的规定。”

郭麒麟这次来本身就是为了悄咪咪观察太太上课时的情况，怎么能轻易惊动栾真？要让栾真知道他尾随自己进入校园，还不得被她絮叨死。

没等他纠结过三分钟，时针一指，晃晃悠悠的就快一点半了。人家那边都要上课了，自己还没能进校园。正准备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迎面就走来王润。郭麒麟是见过王润几次的，又想到保安说的只要有证件就能带人进去这一茬。

“王润是吗？我是栾真的先生，我进去有点东西带给我太太，但是我没有证件。您看？是不是帮我这个忙？”

“保安大哥，我带他进去吧。”

王润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郭麒麟，又觉得奇怪，如果他要拿东西给栾真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呢？

郭麒麟倒来不及同他解释，连上耳机开着导航，只打个招呼就飞奔去教室，从背影看就像是校园里其他普普通通赶着去读书上课的学生一样。再平凡不过了。

无论他怎么跑，终究刚才在校门口耽误了时间，等郭先生气喘吁吁的到了教室门口，偷摸从后门溜进去的时候，能容纳四百多人的政法大学最大的阶梯教室已经座无虚席。郭麒麟只能和后头站着听课的学生们挤在一起，好不容易凭着刷脸才赢得了一个被人一早占领的飘窗窗台。为了不影响这严谨认真的教学秩序，郭先生也不好乱动，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冰凉凉的大理石台板子上，和这些抱着教科书一脸认真且目中无他的学生们一起听课。

先开头郭麒麟还三心二意的，台上讲的是物权法，这一节正说到居住权的建立和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的三权分立改革与构建。他一边儿瞟手机、一边想看看栾真有没有不舒服，但因为离讲台太远、前头站在他面前的学生太多，小近视眼儿根本看不清栾真的脸。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拉低了帽沿儿，再正经带好了口罩往前站。

等站到倒数第二排同学边儿上的时候栾真已经讲到了地役权和相邻关系。

“同学们其实可以思考一下地役权和相邻关系之间的不同之处。”

台下有踊跃积极发言的，栾老师就带着话筒一步步走上台阶，再把话筒递到他们手上，很和蔼又耐心的等几个想回答的同学都表达清楚观点，才又回到讲台上翻下一页ppt。郭麒麟这才总算看清，她还是止不住很难受，明明突然让那么多学生回答问题就是因为自己恶心的说不出话来，分明她每次难受的时候都会紧紧绞着自己的手，用这个痛楚来声东击西。

他本来想一点点拾阶而下，英雄救美似的把太太抱起来送回去休息。可郭麒麟的邪念头还是被台上的栾真给震慑住了。她一手撑着木板子拼成的红色讲台，一手支着话筒。郭麒麟可以很肯定的说，栾真那只撑着全身重量的手一定在下头扣木屑，指头一定很疼。但她眼里却有光彩四溢，像极了从前那些欧洲大教堂上头被阳光照耀的五颜六色的花玻璃。

这样动态的光芒万丈的栾真是郭麒麟从前没有见过的，引人入胜。只见她静静站在一尺见方的台子上，没有什么太多的工具辅助，连衣服都是很素净、很简单的款式，说着一大堆他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太懂名词，时不时还要跨越一个台湾海峡、一个亚欧大陆说到“永佃权”和“德国民法典”。虽然语调平和，更没有华丽的词藻，但却能持续不断的吸引着四百多个人不走神儿的听她接着说话。

整整三节课，一节四十五分钟。每次课间只有五分钟，学生们除了上厕所之外就是在看讲义或者讨论课堂内容，还有的会去问她更深入的、或者很浅薄的问题，她简直太没法儿闲着了，连着课后的答疑加起来大约三个小时左右，栾真每分每秒都被学生们包围了。时时刻刻兢兢业业、丝毫不走神儿，他们只知道她还是那个博学多才、思维敏捷的栾老师，却不知她正忍受着妊娠期带来的种种不适。

这样高密度的课堂，她一周要上四次，每天两大堂，直到晚上九点二十才算结束。除上课之外还有研究生那边儿更深入的理论探讨和读书会，更不算偶尔去客串的讲座和学生论文的指导，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国家级、市级的科研项目。

不过郭麒麟已经不打算阻挠她上课了，他正在网上搜索怎么能减轻孕吐，听有经验的妈妈和月嫂说服用一些维生素或者按压几个穴位都挺管用，如果实在严重的话他们可以去看医生。怀孕生孩子从来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应该两个人想办法一起面对。这是他曾经对栾真许下的承诺，怎么能因为小生命而背弃，更不能奉行一刀切的处理方式。

栾真生命里需要一个舞台，让她发光发热的那种。她已经因为德云社的规矩没了相声舞台，不能再因为他和孩子没了这个。明珠就不该蒙尘，如果走到那一步就成了他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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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舞台来发光发热，而家庭只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地方。如果因为家庭而放弃工作，其实就是关闭了自己的一个出口，那么毫无疑问多出来的情绪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死亡。

你我都是明珠，永远别叫自己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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