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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 - 严冬朔风

贰拾肆节气

陈乘云的药渐渐再顶不住。

郑潜渊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却还在慢慢加剧。

“哥,你帮我换了衣服吧。”郑潜渊在一日午后醒来,感觉自己脑中已不太能保持清醒,便叫过了陈乘云。

“你我把我来的时候的衣服给我换上,”每说一个字,都觉得似是刀子在划破气管,痛得他就要流下泪来:“我怎么来,你让我怎么走,把我抱回客房吧。”

“然后帮我煮点麻沸散,”郑潜渊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再醒过来了。”

“等我死了,你把我埋在桃花林里,就那棵大桃树下,我在那边等你。”

说完,他见陈乘云站在床前不动,本强忍着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哥,你再抱抱我。”郑潜渊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手臂:“再吻我一次。”

“我现在哪都不疼,你再最后让我抱抱你。”

陈乘云似是这才听懂他的话,两步走到了他身前,轻轻环住了那人的身躯。

“哥,我好想你。”郑潜渊把头埋在那人肩窝:“还没走,我就想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渊。”陈乘云紧闭着双眼,偏过头来,吻住了那人的唇。

“阿渊。”

郑潜渊来时的衣服现在穿起来已经宽大。

陈乘云等那人再睡去后,将郑潜渊抱回了客房,却还是舍不得真煮了那麻沸散给他——虽然郑潜渊已经再喝不下什么东西,更吃不了什么了。

郑潜渊每日醒来的时间已经不足半个时辰。

看他醒了,陈乘云就会坐在床边给他唱唱歌或是说说话,郑潜渊也不应,过不了一阵子,便又会睡去,反反复复。

陈乘云本想把他那盆文竹拿来,却发现这盆栽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枯死。

日子...快到了。

已是深冬。

院子里刮起了凛冽的风。寒风扫过屋檐,带起了刺耳的声响,树木花坛之间的缝隙更是让风声吹起了尖锐的哨子,带着刺骨的冷,走向远方。

还是清晨。

可能是被这声音所扰,郑潜渊睁开了眼睛。

眼神里微微透过了片刻迷茫,他动一下手臂,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陈乘云刚刚去煮了水,回到屋子里,才见那人竟自己坐了起来。

“阿渊?”陈乘云伸出手,想帮着他垫得舒服一点,却被床上那人抬手就给挡开了。

那人对着陈乘云上下扫视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乘云,好久不见。”

那笑容里似是积压了尸山血海的杀气,陈乘云猛地后退了一步,肌肉随之紧张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势均力敌的对手的压迫感。

“你好像自己把刀卸了。”那人仍笑得温柔,眼角也微微挑起:“啊呀,这可不太妙。”

陈乘云的手已经握起,单脚后撤了半步,眯起了眼睛:“你是谁?”

“你明知道我是谁。”那人又笑两声,伸出食指来在空中转了两圈:“我可是你手中的棋子,是你的猎物,是你不该爱上的人呢。”

“乘云,你说这话,可真伤当弟弟的我的心呐。”

“不可能。”陈乘云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寒芒:“你到底是谁!”

“乘云,我回家一趟,过完年就回来,我听旁人说,这片桃林春天极美,等我回来了,咱们来看看。”那人歪过头来,敲了敲床铺:“你当时还把刀给我了呢。”

陈乘云终于咬紧了牙,沉默下来。

“你看看,你看看,”那人又笑了笑:“还得说些私密话你才肯认我,这得让我多难堪。”

“阿渊。”陈乘云站正了身体,又看了看病床上那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当不起阎王爷这一声阿渊,”那人又往床头靠了靠,好似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你的阿渊睡着呢,大约是疼的狠了,不愿意醒。而我,不过是张临渊罢了。”

“尊我的,称我一声‘笑面佛’,不尊我的,”他想了想,冷笑了一声:“好像我不太记得死人能说话。”

从未见到那人这样的表情神色,陈乘云一时之间拿捏不准,只靠墙站了,也不近前。

“你好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临渊吧。”陈乘云眯起眼睛,看着对面那人:“你现在多少岁?”

“聪明!”郑潜渊——或许单单称之为张临渊更为合适——打了个响指:“不愧是你!你在这里面多少年了?”

“你走多少年了?”陈乘云见他两句话间便已经全部知晓,也不再兜圈子,坐在了门口旁的椅子上。

“三十五年。”张临渊搓了搓指尖:“时间真快,是不是?”

“那我便在这里面三十五年。”陈乘云叹了口气:“好像时间过的是一样的。”

“那我自然——”张临渊微微楞了一下,才道:“竟然没过六十大寿就死了,可惜。”

“发生了什么?”陈乘云揉了揉额头:“今年还真是意外丛生。”

“可不是嘛,但是我那里的事和你这里比起来,可一点都不意外。”张临渊笑了笑,伸出手来:“烟。”

陈乘云没动。

“这副身子什么情况你能不知道?”张临渊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指:“来两根烟死得快不了不少。”

陈乘云叹了口气,还是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火,递给那人。

“你现在还真是像个人样了。”张临渊接过烟来,吸了一口,又慢慢吐了出去:“我那时候还以为再过上多少年你都不知道怎么能当个人呢。”

“所以你食言了。”陈乘云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床边的墙上:“不过确实我也从来都留不下你。”

“你这是拿我开玩笑了。”被那烟味呛了一下,张临渊咳嗽几声,还是皱起了眉头:“你这毒可是真够疼的,亏你下得去手。”

“一般到后来就只能是用罂粟撑着。”陈乘云敲了敲烟灰:“药里其实主要是安眠药和致幻药,别的没用。”

“猜也是。”张临渊眯起了眼睛:“我不回来可不是因为对你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你都开始学会瞎说了。”

“你成亲了。”陈乘云把烟捻灭:“我等到过完年看你还不回来,就去了你家那边,才知道你结婚了,本人出席,宴席都摆完了,我还看了看你的喜照,新娘挺漂亮。”

张临渊听完这话,霎时愣住,手上一抖,烟灰也掉了下去。

“你去找过我?”他皱起了眉头,也把烟熄灭,看向了陈乘云:“我所知道的可是你过完年后就死在北平站了。”

“两枪,一枪在胸,一枪在头,背后中枪,阎王爷亲至也救不回来。”张临渊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照片我也看到了,真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是刚出站就被杀了。”陈乘云点了点头:“去找你回来的时候。”

张临渊沉默一会,又伸出了手来。

陈乘云也不再说话,点了烟,给他递了过去。

沉默地抽完了一整支,张临渊才开了口:“当年,不是我自己想结婚的。”

“你当时给我那把刀,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乘云:“我一直以为你就是想告诉我你的身份,让我不再回来了。结果你竟然说你去找过我?”

“我想你拿着这把刀亲自回来质问我,杀了我,都好。”陈乘云把手抱在了胸前:“我已经没办法杀你了。”

“你又在拿我开玩笑。”张临渊笑了两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这不是杀得挺干脆的吗?”

陈乘云不答。

“乘云,你到底当年对我是个什么感情?”他看起来有些无奈,但还是笑意盈盈:“我以为你不过就是拿我当个玩物,竟不是吗?我可是用这念头撑了自己好多年。”

“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动情。”陈乘云看了看那笑容:“就像你现在,不知什么叫做坦诚。”

张临渊的笑容骤然收敛了。

“陈食,你该庆幸我手里现在没枪。”他的下眼睑微微收缩,眼神里也带上了常年积累的威压:“你可不会以为到了现在,人家称我一声‘佛爷’,是夸我好说话吧?”

“自然没觉得过。”陈乘云耸了一下肩膀:“但你现在这副身子威胁不到我,你若是不打算和我好好说话,我也说不下去什么。”

张临渊沉默了下去。

似是思考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乘云,你答我一句实话。”

“你觉得,我和你的阿渊,是一个人吗?”

陈乘云斟酌一下,又拿了烟出来点上,才道:“二十四岁的郑潜渊和二十四岁的张临渊,我认为是一个人。”

“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醒过来。”

张临渊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原本这具身体里的记忆再回想了一遍,心中叹息。

“你花了三十五年的时间,摸透了那个时候的我。”张临渊还是叹气,敲了敲床板:“我用了三十五年的时间,混成了你可能最不想见到的我的样子。”

“这身子确实是回光返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又伸出手来:“再给我点一根,我好好和你说些心里话。”

陈乘云听他这么说,干脆搬了椅子在床边,把烟递给了那人。

坐得久了,尾椎骨上密密地传来了似刮骨的痛感,张临渊把靠枕往下拽了拽,把烟放在手间,却没再放入口中。

“我从没想过,我还能有幸看到你拜堂成亲那天。甚至还能体验一把听你亲自为我解惑,”他苦笑了一下:“感觉真是微妙。”

“罢了,罢了。我就再推他一把。”张临渊看了看手里明明暗暗的光点,把心里高筑的城防撤了下去:“你的事情我算是全知道了,那我便和你说说我这点事。”

“我是死了,才在你这里醒过来的。”他轻轻扬了一下嘴角:“战乱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久,再过个十多年吧,就差不多停了。但是这几年国家又乱了,我一直没舍得扔你留给我的这把刀,到底是招来了祸患,也算死得挺惨。”

“要早知道死了就能见到你,我还不一定能撑得住这么久。”张临渊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到底,我是真不甘心居然真这辈子,真没能再见你一面,连张好好的照片都没给我留下来。”

“乘云,见到你,我很开心。”他伸出手,拍了拍陈乘云的膝盖:“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我是真的很遗憾,就剩这么半口气了,才知道了你的过往,但是也算圆了心愿。我那时候只是隐约猜到了一些事,到了现在也不值一提。”张临渊弹了弹烟灰:“其实我这辈子,也就没喜欢上抽烟。”

“我那时候就在想啊,如果能把你这颗心都捂热乎了,算不算功德圆满?家里再待不下去,你这人虽然冷漠地要命,但是到底后来和我说话时是到底带了点温度的。”他苦笑了一下:“年轻人动心还真容易,是不是?”

陈乘云还是不答,只沉默地听着他讲。

“从现在看,再来多少次,我都得栽在你手里面,安心多了。而能死在这儿,真是福气啊。”张临渊把烟熄灭,叉起了手:“我当年回了家,老爷子见到那把刀,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知道后,便再不肯让我回来。我不服气,说不管怎么样,你既然给了我这个东西,那我就要亲口问你——你还打算得真对,如果不是老爷子发了疯。”

“他把我锁在房里,双手铐在床头,让我连求死都无门。”

“然后,给我买了个姑娘回来,对外发了请帖,说我要成亲了。”张临渊抿了抿唇:“我自然不肯,他就找了人来,在我房间里打那姑娘,没过上半个月,人就被活活打死了。”

“他说,倒要看看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搭在里面,才能让我放弃这想和你在一起的念头。”

“那姑娘死去的第二日,他就又买了新的人回来。”张临渊捂了一下眼睛,眉头也皱起:“我想,这么了解我的你,大约是感受得到,那时候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了。”

陈乘云攥住拳头,不敢再和他对视,张临渊却伸出手,在那人面前比划了一下:“三个人!”

“可能是一个月左右吧,我眼见着他在我身边打死了三个人!”

“你不曾对我示好过,都是我一厢情愿地想和你在一起,而你身上,甚至还背着我哥哥的命!”他紧紧盯着陈乘云:“这亲,是你的话,你成不成?”

陈乘云闭起眼睛,避开了那重于千钧的眼神,弯下身,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你说你后悔杀了张潜渊,我其实有些意外。陈乘云,如果我真能一直恨着你就好了。”张临渊摇了摇头,再叹了口气:“后来,父亲还是不放心,摆过酒席就把我又锁了回去,等到确认那姑娘有了身孕,才肯把我放出来。”

“等我出来的时候,国内已经彻底打起来了。”他的眼神幽暗了下去:“可能老爷子也觉得我算是成家了,再不对我严加看守,也没立刻催着我入军,说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被关了这大半年,我算是想明白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张临渊的眼神慢慢带回了那高高在上的威严:“我张临渊,什么时候,成为了那种因为一点所谓感情,就受人摆布的东西了?”

“所以出来后,我便拿了枪,趁老爷子不注意,直接杀了他,然后回屋,再杀了我那所谓的妻儿,血洗张家后,拿上了家里的钱银,自己做了点生意,有些起色后就假意投靠了日军——我去当了间谍。”他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父亲早些年就和日军有点往来,所以他们对我放心得很。”

“世间愚人太多,总是浑身破绽而不自知。”他那眼神中也带起了嘲弄:“都说笑面佛似神似魔,不敢愚弄,却不知,早些年里,我每日每夜都恨不得要割下自己的血肉才稍感安慰!”

“撑着我活下去的,不过是我想查你。”张临渊点了点陈乘云的座椅:“往高处走,往暗处走,总能找得到难得蛛丝马迹!你可真不好查。尤其是一个死人,太多证据都湮灭了。社交不广,身份隐秘,直到我坐到高位上,才把你们处里的人都找了出来,一个个问话,却谁也不知道你除了个‘阎王爷’的称号,到底还可能去什么地方,到底是个什么人!”

“答不出我想要的话来,我自然也没什么留着他们的余地。说到底,你的同袍们,似乎是被我屠杀干净了。”他笑了起来:“不怪我吧?”

陈乘云把脸埋入了掌中。

“等到战事差不多结束,我的名声也打下了,便转入地下,开了家赌场。”张临渊轻打了一下响指:“自然,总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总归就是因为心底里那点妄想,以至于留下证据惨死街边的故事。”他又敲了敲陈乘云的椅子:“你要的让我好好说话,是想听这些吗?”

“阿渊。”陈乘云的声音带了浓浓的疲惫:“是我害你至此,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我恨过你。”张临渊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但是等我走过百条人命后,我就再不恨你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阴差阳错,我们都别无选择。”他轻触了一下陈乘云的大腿,好让那人看向自己:“乘云,你想过来处,和归处吗?”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不是问他问你的来处和归处,我是问你众生的来处,和归处。”

“这世界为何存在?这人世为何存在?人生而为人,是为了什么?天道为什么要人类繁衍不息?人凭什么站在万物生灵之上?”张临渊这话问完,笑了起来:“你一定是想过的,因为你所在的世界,就是答案。”

“人,即天道。”

“你觉得你所在的世界是真?还是假?”

“是因为你的执念而生?还是本就存在这么一个与我所在世界不同的人间?”张临渊笑得愈发轻松了起来:“无论如何,因为你的存在,这世界得以运转不息。我机缘巧合又见到了你,是因为我也执念深重。”

“但是乘云,说到这里,我就要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和你的阿渊,是一个人吗?”

“你每次醒来,真的是在同一个人间世吗?”

陈乘云一时间呆住,他过往认为的所有答案,都在这番话下分崩离析。

“乘云,我们,终是错开了。”张临渊轻轻道。

“最后,我成了‘笑面佛’,要走的是那无尽炼狱,你是‘阎王爷’,要走的却是阴间会审。”见他明悟,张临渊终于彻底松了气:“是他年轻,还没想明白,总觉得自己和我是同一个人,若是死后也魂归一处,那等你下来,自然只能是来找我的。”

“所以他心里矛盾,拼了命地想给你留下些‘独一无二’的记忆,却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是那个让你去死的人,也不敢帮你做下决断。”他向后靠去:“但这,终究不对。”

他轻轻苦笑:“乘云,或许,我该祝贺你。等死后,你,会有人等,而我,再没人陪。”

“这些执念,你我,都是时候,该放下了。”

“给他一个好结局吧,你也别再折磨自己,况且,”张临渊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招了手,让陈乘云走到他身边来。

抬手一摸,他便摸到了陈乘云腿上不知何时已经又勒紧的皮带。

“今年过后,你还能保持得住清醒吗?”张临渊的手上下再移动,果然发现了又另一条。他的指尖在那两个皮扣上微微拉紧,轻轻拽了一下。

陈乘云没料到他这一下,咬紧了牙,但那伤口本就深,以至于他还是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你到底是软弱了,再不是我遇到的那个铁血的陈食。等再碰到下一个郑潜渊,你要什么时候开始带上这个?一见面吗?”张临渊松了手,咳了起来:“话尽至此,你自己再做考虑吧。”

想了想,他突然又笑起来:“乘云,你到底答应了多少次要陪我去国外?”

陈乘云听他问了,从床边退开,但嗓音已哑:“每年都答应了。”

“去成过吗?”张临渊轻轻捏住指尖。

“没有。你不肯走。”陈乘云摇头:“我也不可能强带你。”

“也是,那时候还总想着安定一点。”张临渊叹了口气:“是我没这个命。”

“对了,他本想留信给你,虽然后来有些后悔,但没舍得撕掉,东西被他藏在了床褥下面,你记得看看,不然过了今年,怕是也留不下。”

刚才的一番话本就说得太急,最后这点问题再一问完,之前的药劲已经全散,那透心刺骨的疼痛,终于肆虐了开来。

张临渊的脸色顿时惨白,耳畔也响起了死神的钟声。

屋外的风刮得更急,已经窗子的缝隙之间都带起了颤抖的回响。

“乘云。”

他看着对面那人,只觉得身躯之中原本压着的深沉的情绪也一点点漫了上来,已经干涸多年的眼眶中,竟开始泛起了湿润。

“我好疼啊。”

那么多的记忆,那么多的时光,心里那么点不愿相信的妄想,到最后竟终于再见到了这人,究竟是苍天垂怜,还是他会身死魂消,再无来世?

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

“你能,抱抱我吗?”

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了下来,似是又回到了那还年少的时光,他记得那夜暴雨,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拥抱过他的爱人。

陈乘云见他表情里已经泛起了丝丝委屈,竟一时之间再分不清眼前是谁,心中一阵痛楚,连走了两步,抱住了那人。

“哥...”

还是自己在说话吗?

身上还在疼吗?

还能抬得起手来,还能再抱紧他吗?

使不上力...使不上力!

泪水连珠似的落下。

好像...只有最后的力气...

“我好...想你啊。”

那人低声说罢,手瞬间垂了下去。

再无声息。

陈乘云赤红了眼睛,又抱着那身躯许久,才慢慢放他躺平。

伤口刚才再被刺激,已经在流血,他也不管,只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向着西厢走去。

掀开被褥,果然在约是触手可及的位置上,留有一封信件。

陈乘云把里面的纸抽了出来。

信纸有些褶皱,似是被揉过,但又被整齐地叠了回去。

背面的空白处,还誊抄了一首诗。

东坡居士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陈乘云摸了摸那被钢笔划出的笔痕,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

指尖颤抖着,捻了两次,方才打开了这信件。

郑潜渊的字迹一向工整,却在这一封里,带了许多顿笔后的墨痕。

哥:

見字如面。

我想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陪在你身邊。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留封信給你。

我知道自己已經無力回天,畢竟是你出了手,我萬萬是沒有生還的餘地。我相信你說過的這話。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要推我走。所以沒得到你的允許,就到主臥看了一圈,我很抱歉(我雖是從地道進入的主臥,但並沒有碰到機關或見到可怕的屍骨,你不必擔心)。

我在主臥翻找了許久,才發現在你的筆記本裏,夾了一張照片。正是我在出國留學前全家人一起拍攝的留念,看起來似是翻拍,但很是清晰。我在哥哥去世後再未見到過這照片,能再看到哥哥和母親的面容,我很開心。

筆記中詳細介紹了我父親的身份職位與我們一家人的名字,我也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我父親曾經是勇武的戰將。也才知道哥哥詐死進入偽軍做了探子。看來是我不夠瞭解他們,是我不對。

我想了很久,隱隱約約明白了一些事情,但這推測太過離奇,你也不會同我細講,我寫在這裏,如果猜錯了,你就原諒我這最後一次胡思亂想罷。

哥,你是否曾經見過我?

我仔細回想了你說過的關於你初次喜愛那人的一切言語,開始發現他竟然與我出奇地相似:在你閒暇時間與你碰面,自己主動和你搭話,在這院子裏生活,愛喝嶗山茶,想讓你過得美滿,喝牛奶安眠,喜歡詩詞歌賦,熟悉《離騷》,最後,死在了你手裏。

如果這樣去想,若我真的就是他本人,那似乎一切才能解釋得通:你初次見面就對我愛護有加,住在一起不久便急於向我表明心意,對我所有的生活習慣、愛好興趣都極為熟悉...等等。

你甚至於還說過,我是你的來處。

這樣一來,那你說便告訴過我,你接受不了我們的結局,也無力改變;你也說過,我是你仇人的孩子。

哥,是你殺了我的哥哥嗎?

哥,我們究竟一起生活過多久,又或者是,遇見過多少次?

若是只在一起生活了短短時間,你真的可以從你所說的狀態成長到如今如此溫柔妥帖嗎?我很難想像。你的面容不見老,那就原諒我胡亂猜測,我們是以一年為期,反復在這一年遇見罷。

但我想我可以確定,無論見過多少次,這一年,一定是我們關係最好的一次。

因為你和我說,我對你這麼好,是在害你。我那時不懂,想不明白,現在卻有些想通了。若是你再見到這樣一個不認識你的我,怕是光想想我們曾經如此要好,都會難過得無法自持。

哥,是我不好。對不起。

只是我還是想不明白。

你究竟是在哪里、什麼時間,遇到過我不知道的我呢?可能真是如你所說,你知道了結局,而我不知道,所以無法揣測。

我相信你的判斷。既然你認為我死去是比活下來更好的結局,那我便不會懷疑。只是想想以後還會有人陪在你身邊——哪怕知道可能還是我本人,我依然覺得有些傷心。

只是若是真的是你殺了我的哥哥,哪怕是現在的我,也會心有芥蒂,這麼一想,我只覺得心中難堪。這可能也是我不敢當面問你的原因。

請原諒我這點任性。

哥,我想你愛我——只是這一次的我,再多一些。

但是我沒有辦法再和你講出這話了。我只能希望未來我不在的日子裏,你能更坦率一些,放開一些,或許我們會有不同的結局。

哥,請你記得我。

你答應過我,窮極一生,不會忘記我半分。我當了真。

不管再過多少年,我希望你能記得這一年裏我們度過的日日夜夜。

哥,你要快樂。

你的鄭潛淵

1936年•小雪

陈乘云紧紧抱住信,跌坐在地,终于哭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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