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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 银白妆

贰拾肆节气

郑潜渊又开始了夜咳。

他不肯再吃药,说是太苦,也不见得还有什么用,便让陈乘云想想办法,能不能多熬些梨羹来喝,润润嗓子。冬天本是难买这雪梨,好在陈乘云总是有些办法,托了平日里买饭菜的店家,也就能帮着他每天做些甜品。

开始夜咳当日,郑潜渊便把陈乘云赶回了主卧。

说是自己连夜地咳嗽,会让陈乘云也睡不着觉,如果真有什么事,他自然就会去找人。

陈乘云犟不过他,只得打开了落锁良久的主卧,自己住了回去——但半夜里每隔一个时辰,总会偷偷去西厢的窗口确认一下情况。

白天里,郑潜渊也不再缠着陈乘云,而是坐在小厅里,掏出了之前写的曲子,慢慢改了起来。

他把许多调子都慢慢划去,几乎是重新写了谱子,有时写着写着,就突然落下泪来,然后便会咳得更加厉害。

陈乘云难免心疼,总坐在他对面,想帮他拿些吃食或者倒些甘草茶,郑潜渊却似乎是沉在了那曲子里,只在写完一小段后,才会突然想起来,让陈乘云帮自己拿些热乎的东西进来。

过了一周,郑潜渊才把词曲都定了稿。

再到西厢卧室走了走,他难得露出了几日不曾出现的浅淡笑容。

结束了。

他咳了几声,喝了碗梨羹,觉得嗓子舒服了些,才招了招手:“哥,你过来,我唱给你听。”

陈乘云见他终于肯唱给自己,赶紧走进卧室,坐在床边。

上次填的古调虽也唱过,但是正式地唱自己做的曲子给那人听,这也是头一次,郑潜渊心中苦笑,坐在了陈乘云对面的椅子上。

“哥,这首歌我是专门为你作的,你可有听过类似的曲子?”他又捏了一下曲谱,坐直了身体。

“你专门为我所写,我怎么会听过。”陈乘云笑了一下:“你这是紧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的确是太紧张了。”郑潜渊的心跳微微加快,敲了一下扶手:“哥,那你听好。”

郑潜渊清了清嗓子,手指打着节拍,轻轻唱了起来。

*阿云嘎《八步半的房间》

“你和我对视着,像默片;八步半的房间,没有明天。你弹起了琴弦,我看见时光化成了烟,捻碎誓言;在八步半的房间。”

哥,你答应过的未来,到底全部食言了。

你说了要陪我去国外,说了有机会就会告诉我的那些事,还说过要陪我找苍龙星,其实都从没有过打算。

“八月末的阳台,荡秋千;八步半的房间,哪有明天;你沉默着睡去,我听见时光开始练习,练习转身,忘了是诀别。”

当时我不懂你为何不再和我说些闲话,现在却终是明白,你早就知道我要走了。

多说,多伤。

“你会在,霓虹深处,想起我的手心;你会在,大雨间隙,看见我的眼睛;你会在,黄昏散去,拾起我的任性——”

还记得清明之时那道彩虹,你说我会看到更好的,原来都是哄我。

芒种之时你说你愿意把命给我,其实从不算是对我。

但是那酒,那萤火虫,我想大约只有我——算是我任性,终是给你留下了些无可替代的回忆。

“你会在忘记之前,听见我轻声对你说,三生,有幸。”

郑潜渊站起身来,从卧室门口走到了对侧墙边。

刚好八步半。

陈乘云从他唱出第一句起,就怔住了。

等郑潜渊唱完结尾,他用双肘撑住了大腿,把脸深深埋入了掌心。

“阿渊,”过了许久,陈乘云方才开口:“怎么会把歌,写得这么悲?”

“哥,我是将死之人。”郑潜渊轻轻笑了:“写不出那欢快的调子。”

陈乘云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前发。

将死之人。

这几天来,虽然偶尔郑潜渊会咳得厉害,但也再未吐血,两人都不再提这事,他就想装做不知情般过去。

拖上一天都好,多拖过一天都好。

就装作郑潜渊还只是染了风寒,就装作都不知道他已经走入了生命尾声。

到底是做不到了。

陈乘云站起来,身上有些颤抖,还是撑着自己走了两步,抱住郑潜渊,吻上了那双唇。

也不能叫吻,倒更像是撕咬。

用足了力气,似是想把那人就这么留在自己的血肉里,再不分离。

郑潜渊闭上眼睛,唇上、齿关都因那人的失控而传来痛感,他却也不想把陈乘云推开。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感觉胸腔里一痛,他赶紧猛地偏头过去,再次咳了起来。

这一下动作着实突然,陈乘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发现有血的味道。

“阿渊?”他伸出手来,就要拨开郑潜渊的手,却被郑潜渊摆手制止了。

“哥,没事,是嘴唇咬破了。”他还在咳,压着嗓子勉强说道:“没吐血,还没死得这么快。”

陈乘云的动作僵住了。

“阿渊,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陈乘云有些站不住,坐回了床上。

见他还咳得厉害,陈乘云扶着床头站起来,出门去拿了梨羹回来,放在郑潜渊的手边。

郑潜渊已经咳得有些流泪,正慢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缓了几口气,方才接过梨羹,喝了几勺。

“你刚才是问我,知不知道是你下毒?”郑潜渊坐正了身子,看向陈乘云:“你自己是不知道,那毒有多苦。”

“白白糟蹋了一碗好好的山药排骨汤。”他又轻咳了一下,顺了顺嗓子:“夏天的粥和苦菜我也想起来了,你可真是费心。”

“第三副本是想放在中药里的,没想到你说对中药熟悉得很。”陈乘云也不狡辩,低下头去,绞了绞手:“我也确实不知那药苦。”

“为了什么,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郑潜渊把梨羹喝尽,又看了看陈乘云:“上次你说三月为期,我觉得那我应该还有一个来月的活头——反正你就是没打算告诉我。”

“阿渊,你不恨我?”陈乘云感觉嗓子都哑了下去:“你信我,我却要了你的命。”

“陈乘云,你这么想我恨你?”郑潜渊站了起来,盯着那人弯曲着的身体:“是我装傻装得不好?你总劝我装傻,到头来,自己却装不下去了吗?”

陈乘云说不出话。

“你给我下毒,想要我死,现在还问我恨不恨你。”郑潜渊冷笑了一下:“前几日还在这里说着什么你愿意把命都给我。”

陈乘云抬起了头来。

郑潜渊蹲下身,看着陈乘云,笑着眯起了眼睛:“听听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陈乘云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本还想撑着再讽刺几句,但见他这神情,郑潜渊终于还是呼吸一窒,再撑不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陈乘云,你说点什么吧。”郑潜渊也坐在了床边:“既然自己都问了,总得告诉我一点点。”

“这毒,叫‘秋蝉’。”陈乘云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

“入夏两副药,定局已成。”他的眼眶慢慢热了起来:“吃过这毒,人就会慢慢衰弱下去,到了秋天,就会透支掉所有的生命。”

“没有人能撑过一整个冬天。”陈乘云的眼泪慢慢从眼角渗了下来。

“但是这毒,到了冬天毒发...太疼了。”

“会疼得让人生不如死,却无药可救。”他压了压嗓音:“入冬的药,是为了缓解疼痛,我自己后配出来的。”

“但这毒,没有解药。”陈乘云把双臂都挡在了眼前:“起手无回,不能回头。”

“你和我说这话,”郑潜渊侧过身来,双手撑在了陈乘云身侧:“是想让我感谢你吗?”

陈乘云没有放开双手,但能看得见他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喉结也在颤动不停。

郑潜渊叹了口气,回过身倒下来,躺在了陈乘云身边。

“哥,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刚开始发现的时候,我只是困惑,你为什么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给我设定好了结局。”郑潜渊用力摊开了陈乘云的手掌,扣住了他:“后来,我就在想,你所说过的爱我,究竟都算不算数。”

“我再怎么想,都觉得你并不是个擅长演戏的人,更别说水平能高到把我都骗了过去。”郑潜渊把陈乘云的手掌拉过来,轻轻吻了吻:“那你本在第一剂药之前,就知道会舍不得我,却还坚持要这么做,想来是有更加无奈更加痛苦的理由,只是我不知道。”

“这原因,你连我死都不愿意和我说,想来是真的太过艰难。”郑潜渊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已经慢慢盈满了眼眶:“所以我不会因为这事恨你,你只是做出了你的选择。而那理由,我就再不问。”

“我也不会走,都是定局的事了,我去哪里都是一样,还不如留在你身边。剩下这点日子,我继续装傻,你继续照顾我。”他翻过身来,抱住陈乘云:“哥,我可能真是爱你爱惨了。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想让你宽慰些。”

“但是我说的这些话,绝无虚言,我和你说过,我撑着活下来,是想让有人能记住我。”郑潜渊笑了笑:“我想我还是做到了。”

陈乘云终是慢慢把手了下来,回抱住了郑潜渊。

他紧咬着牙,也不再说话,只是手上越收越紧。

“哥,喘不上气。”郑潜渊咳了几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后背:“我再唱一遍歌给你听好不好?”

“我那歌词自然也是写给你,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

那日之后,两人都默契地再未提起病情。

每日白天,他们缩在被子里,郑潜渊也不让陈乘云看书,就拉着他讲些故事。内容可能是戏曲,可能是书籍,他的叙述里总夹杂着些轻咳,从而讲得慢,却因着记性好,又讲得分外精彩,陈乘云总听得入了神,甚至都不记得要帮那人添水。

几次过后,郑潜渊终是瘪起了嘴,对陈乘云道:“大爷,您听书不给些赏钱就算了,而我竟连水也不能喝一口,可是对我不满意了?”

陈乘云被他调侃得有些无奈:“你才是大爷,我反倒才像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能帮你端茶倒水的小妾。”

郑潜渊听得这话,立马转过身来,捏住了陈乘云的下巴,学着戏曲里的浪子般轻佻一笑:“那本大爷看你姿色不错,不然今晚就翻了你的牌子,等到良辰吉日,爷娶你回家?”

说完这话,两人突然都愣住了。

郑潜渊放开手,渐渐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似是滚滚雷声。

“哥。”他低下头,藏住了逐渐复杂的眼神。

“你愿意和我,”郑潜渊的手狠狠攥了起来:“和我,做个仪式吗?”

陈乘云知道他要说什么,心中漫上了苦涩,喉口也在收紧。闭上眼睛,却不答话。

郑潜渊见他不应声,心中火气慢慢升起,一下狠狠抓住了陈乘云的手。

“不论嫁娶,不设牌位,不见父母,不会亲朋。”

“你和我,独独拜过天地,就算是让天下众生知道,这两人,”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点狠绝:“生死与共。”

陈乘云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两人的攥着的手都开始疼到麻木,慢慢凉了下去。

“阿渊。”陈乘云终于开口。

“我答应不了你。”

郑潜渊松了手,眼中的神色幽暗了下去。

“你给我个理由。”他抓住陈乘云的肩膀:“不骗我的理由。”

陈乘云想了又想,把话语组织了一遍又一遍。良久,他才把手覆在那人的手背上,与郑潜渊对视。

“是我自私,答应不了现在的你要同生共死。”陈乘云抿了抿唇,似是犹疑,却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你现在说立刻让我去死,那我也只能抱歉,是我食言。”

郑潜渊看了他许久。

看来剩下的事...

也...猜对了。

霎时间,心中荒凉。

郑潜渊口中的话改了几圈,狠狠闭上眼,才让自己不至于落下泪来。

“好。”他压低了嗓音:“那也没关系。”

“我想和你拜堂。”

陈乘云没有亮色的衣服。

郑潜渊倒不介意,说是两人都换成正装便好,本来也就不是三书六聘做给他人看的场合,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找出香来,在院内拜过就算礼成。

陈乘云怕他冷,但熬不住郑潜渊坚持,便在院里架了火堆,才依言找了两套板正的西装出来。

一套深蓝,一套暗黑。

郑潜渊自己拿过了黑色套装,说是想看看陈乘云穿着蓝色的样子,而自己也还没穿过如此正式的西装。

郑潜渊的个子高挑,病了快两个月,又瘦了一些,陈乘云的衣服穿起来已是合身,但因为他本比陈乘云稍高些许,这西装穿上身后更显得他腰细腿长。

黑色本来庄重,郑潜渊的此时的头发已经养长,前几日才刚让陈乘云帮着修剪过,反而让他这一身透出了些闲适。

换好衣服,郑潜渊坐在小厅里,掏出了自己许久不穿的皮鞋,把它擦了又擦,等见了油亮,终于穿好坐正,等着那人出来。

陈乘云在点火时便一直沉默,又在屋内沉思了一阵,这才狠下心来打定主意,换好衣服,走出了卧室。

陈乘云本身身形极为修长,平日里看惯了他穿衬衫风衣,乍一见他穿上这西装,郑潜渊还是一阵惊艳,屏住呼吸了几秒,才站起身来,想迎上去。

他总会忘记陈乘云本是冷漠的“在世阎王”。

陈乘云没有笑。

他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腿边,右手手腕正无意识地微微收缩——那里本应能触得到一把嗜血的刀刃。

深蓝的颜色反衬在了陈乘云的眼底,偏淡的薄唇边也沾上了丝丝寒意。

他细细打量了一圈郑潜渊。

那眼神中带上了些寒芒,让郑潜渊突然间感觉一阵一阵的寒流从脊椎骨上窜过,顿时停下了动作。

“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后悔。”陈乘云微微抬头,周身气势第一次在郑潜渊面前铺了开来。

他唇角勾起,看向前方的人,目光凛冽,仿佛只是在看向蝼蚁——那是手染无数鲜血后对其他生命自然而生的轻蔑。

身边的空气似乎粘稠,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了对面人的肩膀上。

来源于生物潜意识中的危机感让郑潜渊腿下发软。

“我最后提醒你一遍我是什么人。”陈乘云再走近一步,那压迫感更重,郑潜渊受不住,向后退去,坐回了椅子上。

“不仅是厉鬼,我还是杀你的人。”

“你真要让天地知道,你和我,扯上关系了吗?”他弯下腰,平视着郑潜渊:“我给你机会,现在还来得及。”

那每一个字里,都带上了血腥的味道,声音似是从高处下落,在心脏上砸出了声音。

再看不见那人往日里温柔的样子,郑潜渊脑中突然响起了杜叔死前的笑声。

杜叔...其实也是怕他的吧。

陈乘云伸出手来:“我数三个数,数完,就算你放弃。”

“一。”

那手指仿佛是催命的符咒,盯着看去,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到指尖上面曾残留的血迹。

而郑潜渊也发现,自己竟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二。”

陈乘云声音更加淡漠,听不出一丝感情来。

为什么?

他...不愿意吗?

那也就是说...

电光火石之间,郑潜渊想通了。

肌肉瞬间放松下来,他直接伸手捧住陈乘云的脸,吻了上去。

“哥,你别怕。”他笑了笑:“如果死后阎王爷说你的罪名我得帮你担着,我就担着,说我和你在一起就犯了罪,我也认。”

“我今天就是想和你拜堂,谁都拦不住我。”

那人身上的气势霎时尽散。

“阿渊,你可真是...”陈乘云无奈叹气:“我算是彻底被你摸透了。”

“哥,你没成过亲,我全当你这是发现自己要被我锁上,所以吓住了。”郑潜渊这下笑得十足开心:“原来你竟然是不敢提这事。”

“没你胆大。”陈乘云直起身,把郑潜渊也拉了起来:“能不被我吓住的,恐怕也没几个人。”

“哪里,刚才差点吓得说不出话来。”郑潜渊活动了一下还在僵硬的腿:“只是仗着和你足够熟悉,才感觉出异常罢了。”

“走,去院子里。”他拉住陈乘云的手:“这下是你不能后悔了。”

陈乘云从屋内找出了香和香炉。两人把香炉架好,放在垂花门旁,又从火堆借了火,算是草草搭出了香案。

陈乘云还想再去找找蒲团,却被郑潜渊拉住了。

“哥,咱们既然是做仪式,这样就好。虽说简陋了些,规矩我也不懂,但只想这一下实实在在地拜了天地,算是安慰安慰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不知道多少的诚心。”他拽着陈乘云的手臂,直接跪在了香案旁那冰冷的地面上。

“阿渊,你身子受不住。”陈乘云有些无措,却见那人已经跪下,他赶紧拽了郑潜渊一把:“你这是在胡来。”

“你要是还知道心疼我,就赶紧陪着我乱来,好不好?”郑潜渊这一下就已经感觉膝盖在隐隐作痛,便抓住陈乘云的手,又往下拽了拽:“你我平日里都不曾求神拜佛,在他们那里没个名字,这一下就要求他们大事,还是庄重一点才好。”

风从院中刮过,火色在郑潜渊身后跳动,让他的眼睛里带了些莫测的光。

那香有些呛人,再加上寒意,他顿时又咳了几声。

陈乘云见他执拗,赶紧并排也跪了下来,怕再熬一会,那人会真的支撑不住。

郑潜渊这才露出笑脸。

“南方为乾,北方为坤,哥,”他回过头,手探过来,与陈乘云十指相扣,俯下身去。

“一拜,天。”

那人手指冰凉。

陈乘云顿时呼吸不畅,也不敢再说话,只怕一开口就是哭腔,只跟着那人单手撑地,拜了三拜。

郑潜渊的眼眶开始发烫,胸腔里浪潮翻滚,额头轻触地面,发梢从耳边滑落,似刚似柔,撩在心尖上,带着点微微的疼痛和瘙痒,也一时分不清是悲是喜,只叫人浑身发烫,想落下泪来。

三拜毕。

陈乘云架起了郑潜渊,转过身来。

再跪。

风,刮得急了些。

火苗被吹得打转,窜得更高,院落里也带上了点温度,但那膝下似是千年万年的寒潭,让人直打哆嗦。

郑潜渊不管,把那人的手抓得更紧,咳嗽也强压了下去。

“二拜,地。”

再,三拜。

郑潜渊松开手,没有起身。

躲开陈乘云要搀扶自己的手,他直起腰,高声道:“今日,我只请天地做个见证!”

陈乘云一惊,转头看向他。

“我,郑潜渊,不想论生处,也再不觅归处,只想和这人共结连理!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那死后巨浪滔天!”

他狠狠咬了咬牙:“我不管身边这人是谁,不管他做过什么,死后,他都得向我,亲自来赔罪!”

“未来阎罗殿里亦或是西天极乐,我都要他只能来找我!”郑潜渊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跪在了陈乘云身侧:“这就是我的要求,陈乘云,你是应,还是不应?”

陈乘云的后背慢慢绷紧。

“阿渊,你这话说得好似不对?”他的声音还有些哑:“不找你,我还能去找谁?”

“陈乘云!你只要答,你应不应!”郑潜渊的眼前已经开始朦胧:“不应的话,就滚回屋子里去!”

陈乘云心中已经慌乱,却又在这瞬息之间想不到如何言述,只恨自己从无法提前料到这人的所思所想。

见陈乘云面色中还带着犹豫,郑潜渊感觉身上最后的温度都要散去。

他不愿!

他到底是不愿!

他在等的那个人!

他希望等他的那个人!

这算什么!

我又算什么!

眼泪簌簌落下,郑潜渊一按地,就要起身:“好。陈乘云。你,很好!”

罢了!

到底是结束了!

不过如此!

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何必!

何必今天又要想不开!

来...自取其辱!

“阿渊,”陈乘云赶紧压住心绪,拉住了他:“阿渊,别走。”

“不必。”郑潜渊冷笑,膝盖已经发麻,却还是努力着想离开。

“你不必迁就我,委屈着你自己,没事,是我今天非得求着你和我拜这一遭,既然你不愿,那就是我强求不得!”话说得决绝,但他也一下站不起来,眼泪牵着五脏六腑,坠得他直不起身,手上那人的温暖传来,也根本甩不开,只是心里痛得更加厉害。

“阿渊,我在担心你。”陈乘云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陈乘云把郑潜渊抱起,好让他能跪在自己的腿上,不至于太冷:“在地下等我的人何其之多!你让我只能来找你,那你要如何面对那些茫茫的血债!”

“你让我应了这话,那你走后怕是片刻都不得安宁!你让我如何能应!”陈乘云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你说要与我拜堂,我都已经担忧,并非是不愿与你,只是怕你受苦。”

“就算你活到千岁,在那地下不过三年时光。”郑潜渊抱紧那身躯,眼泪还是止不住:“我只是要等得到你,我只怕你找不到我。”

“你要找的人若不是我,坦荡告诉我就好,我又哪会怨你!”

心脏紧紧揪在一起,喉口也开始品得到血味。

怕是...撑不住了。

这几天已经几次察觉不适,只是在强忍着把血都咽了回去。

这才在今天想强求出个结果。

“阿渊?阿渊!”陈乘云把郑潜渊扶到了眼前,见那人紧闭着双眼,连忙叫了他两声。

“我从没想过要找别人,你不要这么瞎想。”

说罢,他吻了吻那人的唇角:“我应,阿渊,若是我应了,你能放心些,我应。”

郑潜渊睁开双眼,无神地看向了厢房。

又来了。

又...是这样。

果然...

果然。

“别人”。

奇异的,心绪平静了下来,眼泪也都收止。

“哥。”他狠狠压下嗓子的血腥味:“那你放我下来吧。咱们快些,有点冷了。”

陈乘云把他放在了离火堆更近一点的地方,扣紧那人的手,自己往后也退了两步,正跪在了郑潜渊面前。

“天地在上,我陈乘云,”他斟酌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死去之后,定会亲自到郑潜渊面前,向他请罪。请诸天神佛在我未到之时,多多看护,千万莫要委屈了他。”

“今日他不计往事,愿与我结为连理,实在是我不曾想过的奢望。”陈乘云松开手,对着郑潜渊,扣下首去。

“阿渊,是我受你庇护了。”

郑潜渊也拜了下去。

“礼,成。”

见两人终于拜过,勉强说出了这两字后,提着的那口气一松,郑潜渊顿时咳嗽了起来。

“阿渊?”陈乘云连忙起身,抱起了他:“回屋。”

“哥,你先别...”郑潜渊推了那人一把,却使不上力,又咳了几声,一偏头,把血吐了出来。

压在云层里的大雪,终于在此时倾泻了而下。

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火堆里,雪水蒸腾,火势在这蒸汽里渐弱,未过多久,便再无力燃烧,彻底熄灭了。

郑潜渊昏迷了两天。

陈乘云搬了椅子,坐在他旁边,估摸着过一阵他也该醒了,便去把粥热了起来。

郑潜渊刚一醒来,就看见陈乘云正端着热乎的粥,轻轻搅动着,不禁苦笑:“哥,你还真是轻车熟路。”

陈乘云手上微微一停,把碗放到桌上,把郑潜渊扶了起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郑潜渊搂着他的脖子,语调轻柔,似是在问些无关之事。

“不好说。”陈乘云摇头:“大约是三五天之后。”

“下次开始,会疼吗?”郑潜渊抱着那人,还不松手:“你说缓解疼痛,可没说止痛。”

陈乘云顿了一下,吻了吻那人的额头,硬是从怀抱中挣了出来,把粥拿到了郑潜渊面前。

“看来确实是会了。”郑潜渊拿起汤匙喝了一勺,想了想:“会多疼?”

陈乘云坐回椅子里,闭上了眼睛:“阿渊,别问了。我不知道。”

“行。”郑潜渊把粥喝尽,把碗放回了桌上。

“哥,那趁着我现在清醒——我看你这表情也知道,恐怕真疼起来是要命的——你和我发个誓。”郑潜渊把双手缩进了被子里。

“你说。”陈乘云睁开眼睛,看着他。

“哥,你就说,未来,永远不会再第二次成亲。”郑潜渊看着窗外,字字咬得清晰:“和谁都不行,你只能拜这一次堂。”

陈乘云听完这话,楞了一下,便站起身来。

“对着院子发吧。”郑潜渊叹了口气:“我受不得你这一跪。”

“除了你,没人受得。”陈乘云直接双膝落地,跪在了床边:“我,陈乘云,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和他人成亲,如有违背,千刀万剐。”

郑潜渊也不再坚持,听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行。”

“你抱我出去院子里坐会吧,下大雪了,我想看看。”

“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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