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 雁南归（3）

“没，就是有点说来话长。”郑潜渊眯起了眼睛：“这得从我父亲的亡妻说起。”

“他那亡妻我还是听我哥哥说起来的。当时哥哥和我讲，他的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很是温柔。父亲年轻的时候与她门当户对，也就海誓山盟地结了婚，很快就有了我的哥哥。”郑潜渊握住了还在帮自己揉肚子的手：“哥，你再多揉一会我怕要提前饿了。”

见陈乘云停了下来，郑潜渊轻轻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些话大概是哥哥听他母亲讲的，之后他又讲给我，我也记不真切，你当故事听就好。据他所说，我父亲刚结婚时的日子本是极好，可是后来有一年不知怎的，也可能就是年头不好，东北发生了水灾鼠疫，他亡妻的娘家突然间分崩离析，再撑不起场面来。”

“父亲见那家人再也无法给她帮衬，便再不如前。也不再掩饰，每天出门去花天酒地，和战友们在外边夜夜笙歌，不愿回家。”说罢，郑潜渊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继续道：“我家里应该算是当地大军阀手下一个还算得力的下属，在我印象里，是帮着上面很多应酬交际，早些年可能还掌管些重要职位，但我就不太清楚了。”

“父亲早些年的军权不算小，亲兵也多，哥哥和我说，可能是爷爷行军打仗立下些战功，所以家里早些年还是比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我父亲可能也就一直都有些骄纵的性子。”

“当时因为知道父亲在外面这样，家里的妻子才越来越郁郁寡欢——我估计也是因为这缘故，才会和我哥哥念叨这些事。没过几年，他这发妻就得了病，自杀了。”郑潜渊对着天空比划了一下：“说是在一天半夜里自己上吊的，哥哥当时住在隔壁，第二天才知道母亲没了，然后没过半个月我母亲就挺着大肚子进了门。”

陈乘云微微楞了一下：“那你哥哥还能对你这么好，实属难得。”

“他总是想得通透。他说，错的是父亲，怨别人无用，只能怨自己生在这么个家里。那还不如好好待着我，我是他唯一能亲近的人了。”郑潜渊苦笑了一下：“其实我父亲是真不想让我母亲进门啊。当年的亡妻哪怕是家里倒了，还能从嫁妆里拿些钱来给父亲挥霍，可是我母亲呢？就给他带了个‘野种’回来罢了。”

陈乘云抬手就在郑潜渊胳膊上打了一下：“好好说话。”

“本来也是嘛。”郑潜渊不满地抬了抬手：“我长得像母亲，我都不敢保证我是谁家的孩子呢，都是我母亲咬死了她只有我父亲一个。”

“再说了，要不是父亲再不能生育，谁知道我还会有多少个弟弟妹妹。”郑潜渊点了点陈乘云的膝盖：“你以为他真是怕了我爷爷，才听话地把我母亲带回家来，之后就收心了啊？他是因为在父亲刚有我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喝花酒，和人家争风吃醋，被别人醉醺醺地打了一枪！人是活了，但是跛了，也再不能有孩子了！要不哪里会让我母亲踏进他张家的大门！”

“这你怎么知道？”陈乘云终于是有些惊讶了：“这些事不会和孩子讲吧？”

“喝醉了的人当然什么都说。”郑潜渊回过头来，看了看陈乘云：“喝醉了又生气，边打人边骂，顺嘴就什么都出来了，多说几次，就算是乱七八糟的，我也能听得懂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他才就认我哥哥那么一个孩子吧？毕竟在他的感觉里是我克他，才让他倒了大霉。”郑潜渊回过头来，又看向了院中：“我现在想想好像也挺能理解他那么暴躁的。毕竟应该是过往挺风光的一人，自从跛了，就慢慢没实权了。”

“后来叫我从外面回来，估计也是觉得哥哥走了，纠结了一阵子，才承认说那到底我是他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只能让我也进军队，赚点军功回来，好让他重现往日荣光吧。”郑潜渊叹了口气：“哥哥的走，对他打击真的很大。”

“我回来没多久，江淮那边发了大水，上头就想派些人去帮忙，也好赚个好名声。父亲觉得这事吃力，也不给自己讨好，就打了报告，说我们一家现在去哪里都帮不上大忙，不如带些亲兵回山东，把那边的军队收编一下，什么时候需要，都可以从外面回来帮忙。”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郑潜渊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为什么是山东？因为我母亲是山东人！他说是‘爱妻’因过度思家，以至于神思忧郁！”

“我估计上边的人也都知道我父亲确实没什么本事了，轻松就放了行，我父亲接到指令后还骂了好一阵，说这根本就是不念旧情——开玩笑，难道他寄希望于那些人告诉他，你还很重要，需要你留在这里吗？”

“搬过家后，他就和我说，让我赶紧滚进军队。”

“后来我在他身边，他教了我一点枪械的用法，还有一些打仗的规矩，自从不带兵上战场，他一直也就研究沙盘推演来着，也就教了我一些。见我学得还算快，他就让我先到军队里跟着后勤混两年，说是锻炼锻炼身体，不然直接上前线的话也活不下来。”郑潜渊摸了摸腰间：“枪这玩意还是挺沉，我总觉得我是拿不起来的。”

陈乘云眼神暗了暗，扶住那人的手：“不会再给你拿了。”

“没事，就是瞎感慨一句。”郑潜渊摆了摆手：“去年入冬天的时候，我母亲病重了，父亲让我回家去。”

“我回去才知道那不是可以称为‘病重’，应该是可以称为‘临终’！她那个时候瘦得看不到一点肉，因为疼痛时时都在呻吟，父亲却只当听不见，不给她医治，也不给她止痛，若不是看到她这是真要走了，大约都不会允许我从军队里回来看她。”

“我想从外面请医生回来，却也都被拦在了门外。我没忍住，和父亲吵了一架。”郑潜渊终于坐了起来，深深低着头：“可父亲却说，母亲自入门之日起，都在想尽办法从家里拿钱给外面的人，不知是谁，他也不想再为一个女人伤神，让我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已是仁慈，还想要为母亲医治，纯属做梦。”

“我问他，若只是母亲其他亲人呢？那母亲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听完这话，没有回答，只拿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说我不孝心，不知道为家里考虑。”郑潜渊伸出手来，拉住陈乘云：“哥，你都不知道，你当初能听我说话，我到底有多开心。自从我回来，我感觉就没人听过我平日里在说什么，我说什么，都是错。”

陈乘云心里一酸，在那手上拍了两下：“是他不太讲道理。”

郑潜渊抱住那人手臂，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我陪了我母亲最后一程。她最后在病床上又躺了两个多月，到最后下不来床，我便帮着她翻身，收拾。她总是抱着我哭，却不说什么话。”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叫我。她爱叫我‘临儿’，说是和麒麟的‘麟’听起来很像，她念着开心。”郑潜渊抿住了嘴：“她说，她怪我不听话，还是回了国。还说，她这两天就要去了，让我不要伤心，不要怪父亲，他只是人生失意，所以总要找些借口推给别人。”

“最后，她和我说：‘临儿，你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就算生在这家里，你也不该听你父亲的去战场上拼杀。我死了之后你要逃，天下这么大，去个人多的地方，总会找得到能待你好的人。’说完之后的当天晚上，她就走了。”郑潜渊闭上眼睛，用手掌在眼下轻轻擦了擦：“那天就快到小年夜了，父亲请了人在家里喝酒。我见母亲去了，本想去和父亲说，却见他正在酒席上高谈阔论，聊得开心，便索性直接叫过他身边的亲兵来，联系了殡仪馆。”

“整个年，我都在自己处理母亲的丧事。”郑潜渊又抹了几把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等到初十的时候，父亲又请人回了家。我偶然路过他房间，就听到他在和朋友们说，过了十五，就把我赶回军队去，差不多耗了几年，该上前线，不能再在后面缩着不办事了。他说：‘我也没想到这废物还能有点用处，家里的破事总算处理完了，这年过得太晦气。’”

“我那时候就想，我该走了。”

“只是我确实没想到，我这不告而别，父亲当真就没再找我。可能也是觉得我这性子真上了战场也给他赚不回什么东西来，其实早就有些绝望了吧。”郑潜渊苦笑：“你看，哥，我真的只有你了。”

陈乘云揉了揉他的头发：“若是你父亲找你，你想让他找到？”

“倒也不太想。”郑潜渊摇了摇头：“但是现在和你在一起后，我却总也想着有机会应该回去一趟，他到底是我的生父，当年就这么一走了之，连封信都没留，现在想想还是太孩子气。”

“日子还这么长，迟早以后他也会知道我在你这里，不可能就这么避而不见一辈子。”郑潜渊站起身，伸出手来：“你不能出北平城，到时候我回去定是速去速回，做个诀别就算罢了。”

陈乘云却没拉着他站起来。

他把那伸到眼前的手擎到了一边：“我可以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郑潜渊听他这话，笑了：“哥，我只要还活着，哪会有一辈子的事。我确实于情于理该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你不用担心。”

陈乘云终于起身。

“那再晚些，等到你母亲忌日前后再回吧，也好顺便给她上个坟。”

郑潜渊乖巧拉住了陈乘云的手：“好，你考虑得周全，晚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