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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 虹始现

贰拾肆节气

自桃花林回来后,每天除了做饭时间,郑潜渊宁愿拿着几本陈乘云买给他的小说躲在屋里,怀着说不清的心思,怎么都不愿出门和那人打个照面。

三天过去,陈乘云见他也没有出来的打算,便敲了敲那人的房门:“今天是三月三,外面有些酒楼有活动,你可以去瞧瞧看。从今天起我大约要忙个十来天,你不必管我,钱不够花的话自己去拿。”

听到这一句,郑潜渊顿时也顾不得那些小心思,连忙打开了门,只见陈乘云已带好了檐帽,当是准备出门了。

踌躇了一下,他还是低低问道:“出差吗?有具体日子吗?”

陈乘云见他终于露面,手抬了抬,却不及那人耳边就收了回来,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摸他的头发:“晚上都会回来,就是会很晚,不必等我。我的事有机会会和你说。”

“三月三,今天是情人节。”郑潜渊突然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出去吗?”

听了这话,陈乘云终于笑了起来:“你还没想好,我不逼你。”

眼见着陈乘云当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郑潜渊这才回到屋子里换好了衣服,又拿上些零钱,方才出门。

天气已然回暖,行道树都发了新枝,大约是商铺难得都有些活动,行人比往日还算多些。这时已到了午饭时分,郑潜渊就近找了个茶馆,便坐了下来。

这茶馆顺着节日氛围,门口的告示大大地写着:“凡到店用餐均送泥塑娃娃一对。”因而,店内满满当当都是些年轻男女。

郑潜渊点了份面食,环顾起周围的食客来。

他旁边一桌是两个男生,都还穿着校服,其中一位正低声抱怨着时局不顺,战事害人,四处游玩都不方便,另一位也只是摇头,示意他不要在公共场合多说此事,只怕惹祸上身;而后边的一桌似是年轻情侣,正在讨论下午去哪里踏青游玩,虽然还是夹杂着些怕是不太方便的担忧,也能听得出心情颇为放松。

郑潜渊这厢还在认真听他们聊天,对面却忽然坐下了一位男士。他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只觉得这人面熟,思索了一会,才想起这人正是巷子口早点摊子的老板。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郑潜渊,问道:“这里没人吧?”

看到郑潜渊摇头,他似是松了口气,也点了份面,才问道:“怎么今天一个人出来吃饭?那日陪你去买早餐的人呢?”

郑潜渊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人竟还记得他,只得回应:“他今天有事,便让我一个人出来散散心。”

老板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抿住了唇:“那人似乎总是很忙,我们街坊邻居也大多和他不熟,这么让你一个人出门终归是不太安全,看你是外地人,对北平大约也不太熟悉,可能有些门门道道不太懂,还是少去些陌生地方为好。”

“你不也是一个人今天吃饭来了吗?”听他这么讲,郑潜渊心中略有不快,但对方言辞之中又很是恳切,倒叫他也不好直接反驳。

也就这时,两人的面食都被端了上来,郑潜渊本以为他不会答话了,但那老板拿起筷子微微顿了一下,居然应了:“我女儿本最喜欢这些泥塑小人,今天看到这店里有送,止不住地想带一对回去。”

郑潜渊也只能点头:“想来她也会十分喜欢。”

老板猛嘬了两口面,摆了摆手:“大概吧,毕竟我也无法知道了,不过是放在她跟前,希望她若是喜欢,能拖个梦给我。我总是想她,可总也梦不到,可能还是埋怨我那次不肯陪着她吧。”

郑潜渊端着碗的手顿时停住了:“她...?”

老板看了他一眼:“也是像你这般大年纪的时候吧,说是和她妈妈回老家去说亲,结果就没回来。后来再一问,说是老家那边不太平,被抓走了,没过几日尸体就在山里发现了。后来过了几年,我也就想开了,在家立了牌位,希望他们在那边平安吧。”

说完,老板又低下头吃了几筷子,碗里的面本就不多,这几口也就见了底。擦了擦嘴,他似乎是想了一下,又说道:“今天和你说得多了,也是看你年轻,自己一个人,又还算是认识,难免担心了些。现在活着都很难,谁都保不准下一刻的事情,你还是要多多当心啊。”

说罢,那人拍了拍裤子,从店家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娃娃,揣在口袋里,转身离去了。

郑潜渊的面还剩下半碗没有吃完,他端起碗,学着那人的样子狠狠咬了几口,却也觉得食不知味,甚至不知该对刚才他这番话如何做想。

因这事件,郑潜渊吃完饭后也无心在外面闲逛,便拿了娃娃回到家里,想来想去还是把它们摆在了养鱼的水缸檐上,好在娃娃不大,刚好能坐在上面。

他就对着这一对娃娃想起了心事。

从那天过后,陈乘云果然如他所说一般,每天一大早便出了门,直到深夜才归来。郑潜渊也不想走动,在家睡醒后便要么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要么站在水池旁边,翻来覆去地想来北平之后发生的这些事。

陈乘云从没追问过他什么,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说的对,自己并不是不懂,只是还没想好,而且心里总压着那么多的解不开的谜团,所以不知该如何才能回应。

郑潜渊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那人于他,如迷如梦,他不曾了解他许多,只是在这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便已经陷了进去,还没等他接受自己那点旖旎的心思,那人却先一步表达了感情,这更是让他措手不及。这段时间回想起来过得太快,似乎是还没给他转换心情的时间,就已经不愿离开。

郑潜渊决定再出去走走。

之前陈乘云给的银元还没用过,想了又想,他还是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北平繁华,这望春巷本也就是闹中取静之地,郑潜渊顺着陈乘云带他走过的街道,穿过了附近熙熙攘攘的闹市,不留神间竟又走到了花鸟市场。

此时的花鸟市场已经分外热闹,时节已至,所有的商家都摆出了已然冒芽的绿植,不消半月,必然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象。或许是气温回转,不时能听到鱼儿们摆尾击水之声,鸟儿们的鸣叫也愈发响亮了起来。

郑潜渊在各家各户之间慢腾腾的挪荡着,可看看鸟,总觉得不如自家燕子活泼可爱,再看看鱼,更是不如自家的金贵有趣,甚至那绿植似乎也都没有院子里刚刚冒尖的花草看得舒服。

他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笑起来的嘴角,才惊觉自己原来又在想他——不是觉得这里面货品不好,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都配不上那人,才觉得不合适罢了。

这念头一起,他便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不自觉就走到了花鸟市场的尽头,之前买鱼的那家店铺。

郑潜渊跨步进门,却发现已经换了老板,一位消瘦的老人裹着大衣,正坐在桌椅之后。四周的摆放倒别无二致,但却空了大半。

“老板,这是怎么了?”郑潜渊见这店铺萧条,心下奇怪:“一月不到,怎么店铺就成了这样?原来的老板呢?”

那老者看他在店里看了又看,本以为有希望做成生意,却不想对方一开口便是些毫无关系的问题,不禁一阵泄气:“店在半月之前就卖给我了,之前的老板搬家了!你若是没有喜欢的别家看看也行!”

郑潜渊见他这般下了逐客令,不禁一阵难堪,可无奈身无分文,也无法多问,只得转身便走,嘀咕了一句:“不是说这是这市场卖鱼最齐全的店了吗,怎么转手就成了这个样子。”

“你要这么说,那之前的老板可真会吹牛!这店也就是个小店,都开在这地段了,还说是最齐全的店?可笑!你不会是买错了东西,回来找他算账吧?我告诉你!这可和我没关系!”店主听到这声嘀咕,突然大声道:“我都够倒霉了接了这个店!你就别想着来说理了!”

郑潜渊一阵愕然,立刻转回了身,盯着老板问道:“你说,这店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店?”

老板被他这眼神一怵,连忙摆手:“你要是想看看大店,往回走三百米,那有个水金阁,自己去看看便是!你这样看我也是无用!”

郑潜渊见他这样丝毫不似作伪,转身便出了门,向水金阁走去。心跳的飞快,只感觉头晕眼花,到了地方,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脚下也停住了。

那店主说得不错,这水金阁内大大小小的透明水缸不计其数,远非那小店可比,各式各样的鱼儿们在水中游曳,连为客人介绍的标贴都细致妥帖。

刚才路过,因着已经对这市场的鱼儿们大感失望,再加上后来心思不属,未细瞧这店,此时认真再看,联想起当日那人所说言论,才发觉不妥之处。在水金阁里转了几圈,郑潜渊的心跳却越来越快——这店里多是稀奇的鱼类,而他在此处竟然看不到一种,甚至哪怕一条他喜欢的鱼!

足足转了半个时辰,郑潜渊才失魂落魄地出了店,走到市场外也不曾停下脚步,步伐散乱地走向了远处。

待到回神,郑潜渊才发现自己已走回了北平火车站。车站与他到平那日别无二致,只是此刻大约是快到清明,不少人正背着行李匆匆赶路,大约是回乡祭祖。

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川流不息的街道,郑潜渊终于似是醍醐灌顶般,想到了他想不明白的困惑之源——然而,这又该怎么问出口呢?

陈乘云一直忙到了清明节前。在休息下来的第二天,家中正厅桌子上便多出来了一盆小小的文竹。他摸了摸那细嫩的枝叶,叹了口气:那人昨天下午出门买花,却连声招呼都不曾与他打,看来还是要再等等了。

这时郑潜渊在厨房里忙碌,不一会便端出了午饭,拿到正厅之中:“今日小雨,咱们在这里吃。”

陈乘云看了看盘中菜——一盘清蒸鱼,一盘红烧肉。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看着郑潜渊,想等他说些什么。

郑潜渊装作没看见陈乘云的神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还招呼道:“哥,你也吃一口。”

陈乘云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碗边,明白了是个什么状况,直言道:“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可以直接说。”

郑潜渊却全当听不懂,还夹了一块肉到陈乘云的碗中:“哥哥,你吃一块嘛,我做肉食的手艺真的不错,尝尝看,好不好?”

陈乘云对上了郑潜渊那似撒娇似狡黠的眼神,僵持了一阵,终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把肉放进了嘴中。那油腻的口感加上肉食特有的腥味在舌头上方一触碰,陈乘云就打了个寒颤,强忍了三秒,终是起身一步跨出门外,吐了出来,直到连早餐都吐了个干净,还不停地干呕着,那架势看起来,简直是恨不得连着胃囊都不愿留在体内。

郑潜渊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等到他停下了着激烈的生理反应,才伸出手递给了陈乘云一杯开水:“哥,告诉我实话,你...杀过人吗?”

陈乘云漱了漱口,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拿着杯子走回了屋内,道:“你先把外边给我收拾干净了,再进来同我讲话。”

郑潜渊看陈乘云的面色,心知自己这下肯定是惹怒了他,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竟然这么大——本以为最多不过是入了口便吐出来就算罢了。他也不再追问,只是去拿了清扫用具,将外面的污物覆了土,细致地清扫了起来。

收拾完,变魔术般,郑潜渊从厨房又拿出了几个素菜包子,端进了屋:“哥,吃点东西,空腹伤胃。”

陈乘云拿起那明显刚出炉的包子,掰开来看了一眼,还是放回了盘子里:“荤油?”

郑潜渊听他语气冷厉,当即愣在了原地:“不是的,就是普通的素菜包子,只放了白菜粉丝和鸡蛋。”

陈乘云斜睨了他一眼,还是拿起了原本的那碗米饭,把上面沾了油水的米粒细细剥掉,这才三口两口吃完了,起身就要进卧室。

“哥!”郑潜渊见他这个样子,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对不起。”

他低着头,嗫嚅着:“我只是怕...”

“怕什么?”陈乘云回头看着他:“怕我不和你讲实话?总是非得亲眼见到了才安心?是吗?”

陈乘云把手从那人手里抽了出来:“我不吃怎么办?要硬塞进我嘴里还是要装作我多日不在家,你就忘记了我不吃肉食,改天再给我荤油包子?”

郑潜渊只是低着头,听到对方竟猜到了他的下一步打算,心中不禁涌出了“果然如此”的无力感,却也不敢说话。

见他这样,陈乘云终是无奈,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去吃饭吧,我现在闻不得那味道,你吃好了再来叫我。”

郑潜渊见他似乎已消了火,赶紧点头应是,由着那人进了屋子。

陈乘云刚一关上门,便顺着门后坐了下来。等过了几分钟,他才深吸了两口气,把刚披着的外套脱掉,露出了衬衣。那腰腹部的布料已然被血色浸染,他回手摸了一下,感受到掌心湿润,便按着地板一点点改做跪姿爬起来。又倚着门站了一小会,方才把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按着腰部的伤口,移动到了床边,摸出了医药箱和镜子。

那伤口深且长,鲜血透过之前的缝线,已经渗出,一时间陈乘云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呕吐太剧烈,还是跨出门的一下动作太过激烈,导致这伤口已经被挣开,但也确定这恐怕是需要自己再草草缝上几针了。

等到陈乘云再开房门,郑潜渊正在向厨房里摆放收拾好的餐具——想来自己刚才留了他在外面,应是吃得极慢,这才拖了这些时间才去收拾餐具。

桌上的包子并未收回厨房,想来是那人一时间也不知拿它们如何是好,才留了下来。

想想郑潜渊刚才的神情,陈乘云捏起被他掰开的包子,细细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包子已经凉透,陈乘云细细咀嚼,面色渐渐古怪了起来。

郑潜渊正在这时回到了屋内,看到那人拿着包子在端详,不禁有了一丝丝的委屈:“哥,我真没放荤油,就是怕你不吃的话饿着,才特意做的。”

陈乘云回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不是荤油了,”他指了指被他咬掉的小小缺口,笑地无奈:“可是你忘了放盐。”

郑潜渊听他这么一说,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抢过另一半包子尝了一大口:“真没...哎呀当时竟想着别的事了,这居然给忘了!”

“想着要怎么逼我说实话吗?”陈乘云把包子放回盘子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他这么一问,郑潜渊只觉得浑身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却也知道这时候决不能逃避,顿了半晌,才道:“哥,我不懂。”

陈乘云没有答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我感觉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可是其实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郑潜渊慢慢蹲在了陈乘云面前,仰头看向那人:“我只知道你有这个个大宅子,只知道你收留了我,把我当亲人一样照顾,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大约感觉得到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可能我都不该知道,可是这样的你却说你喜欢我,我真的不懂。”

郑潜渊低下了头:“我们都是男人,从粗俗去讲,你这么有钱,本可以花天酒地,为何会偏偏要选我?我从家里逃出来,本是之前母亲与我说过,北平人多,总会遇到愿意帮我的人。这世道太乱,我见到你时那么一问,根本没想到你愿意答我。上次你说,你只是想护着我,可仔细想想,我就不敢信了。当时我们素昧平生,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等回到了这里,你什么都不问我,也不逼我,我不愿回家也不强迫我,到了去桃花林你又...哥,我真么不明白,你实话告诉我,好不好?”郑潜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这样子,我有些...”

见他说不下去了,陈乘云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你先坐到椅子上,我慢慢和你讲。”

郑潜渊说完盘旋在心底这些话,心中本是忐忑,但听那人语气平和,不似有异,便立即听话坐到了对面去。

陈乘云给自己倒了杯水,才道:“那天我带你回来,本以为你是有别的目的才接近我,毕竟在那里没有人敢和我说话。”

他语气平淡:“那天我在车站,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工作。不该有任何人和我搭话,因为我那身打扮——你大约是不认识,但稍微有点身份的人或是北平本地人都可以猜到,我是暗处的人。换句话说,我一看就不是军队内部人士,也明显不是办公或者情报人员,那就只能是某一方的掌管司狱刑罚的人了。”

陈乘云看着对方褪下血色的唇:“传说中这样的人可都是吃人不眨眼的怪物,也就是你,敢来和我搭话。”

郑潜渊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听到他如此坦荡的回答,心中还是难以一下子便接受下来:“我只是看你站在那里感觉极为稳重,不像坏人的样子。”

陈乘云也没管他这低声的解释,接着说道:“那如果你真是被安排来我身边的人,不管是谁指使的都无所谓,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把人留在我身边,且不说我可能之后从你身上得到多少情报,但无论如何,你都翻不出花样来。”

陈乘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可你倒好,什么都不曾打探,也不愿出门,我观察了你几日,才笃定你还真只是某家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当时我就在想,怎么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这...种人?”郑潜渊听到这话,不禁看向了对方的眼睛:“我...怎么了吗?”

陈乘云微微向椅子后面靠了靠,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见的人太多了,看人一眼,那人在想什么,之后会做什么,身上能藏下多少秘密和痛苦便基本都知道了。可你不一样,你的眼神也好,行为也罢,无一不在告诉我,你经历过痛苦,也大约挣扎过,可就是不愿沉溺在这些过往之中往下堕落。你这种人,已经太少太少了。”

陈乘云抿了一小口水:“人们现在都在想,要么忍,要么打。忍的人忍得一身怨气,觉得世事不公,却也不敢反抗,只能自我安慰说人人如此;想打的人一身仇恨,却因为也看不到什么胜利的曙光,只能每日愤恨不平,咒骂不歇。”

“可你,”陈乘云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人的头发:“你不想忍,找不到出路,却也不愿意成为那样盲目愤怒的人,因而我看着你才觉得难得。我看着你的时候就在想,你只是不甘心原来所在的地方会把你变成你不想成为的样子,才出逃的吧?”

郑潜渊默默点了点头:“在那里呆着,我迟早会变成他们所希望我能成为那种人...虚伪,贪婪,草菅人命。他们说那样才能在这世道活下去,可我总觉得,如果我都成了那样了,我还算是我吗?那只是活着喘气罢了。我总是愿意相信哪怕是现在,人们心中都还会留着那么些温暖的东西的。”

“可他们也没错,”陈乘云淡淡笑了:“想在现在活下去,你这想法太理想化。已经没有人能不背负着些苦难或罪恶就活得平平安安。”

见对方不服气的样子,陈乘云继续说了下去:“你看,你说你想找些办法,可是到了我这里,见不到外面战火纷飞,听不见四周哀鸿遍野,不也就安心在这院子里过下去了吗?”

见那人想要反驳,陈乘云摇摇手,示意他听完:“你若是没经历过风雨,我说这些必是无用,但你经过世事,必然明白,你我总归是渺小的,无论你承不承认,其实都有感觉,你不是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吗?”

仿佛是被说中了痛处,郑潜渊一下站了起来:“难道你也认为想活着就应当随波逐流?就为了活着?”

陈乘云看着他这样子,叹了口气,示意他不要激动:“我没这么说。”

陈乘云见他还不肯坐下,索性伸手拉住了那人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摊在自己的手心里:“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过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杀过。甚至称得上是,杀人如麻。”

郑潜渊想抽回手,却被陈乘云紧紧攥住了:“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很多事情我别无选择。今天我也和你说得再明白些: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也就五六岁吧,我的父亲亲手递给了我一把刀,他说,我长大了,要么现在开始学着杀人,学他那一身刑讯的本事,要么就拿这把刀自杀,也好给他的兄弟们开开荤。”

郑潜渊一时间呆住了,陈乘云也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人的眼睛:“我的父亲从无虚言,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我这一生走在暗处,从记事以来就看惯了生死,从来不知什么叫怜惜,更不知道什么叫感情,”陈乘云终于放开了那人已经开始褪下温度的手:“但也可能是人心作祟,总不死心这一辈子就这么不知冷暖地过。说来可笑,就算加上我父亲,你竟然是第一个问我吃没吃饭的人。而你与我,当时也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你真是来杀我的,可能我这次要伤心了。”

陈乘云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不过还好,你不是。所以我就在想,你这样的心性,我真舍不得它就被磨灭在这乱世之中,那我就想留着你,护着你,让你在我身边,我帮你挡住这黑暗侵蚀。要是你实在想不明白你该如何自处,我能给你的建议只能是:做些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不要贪图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不要被外的声音混杂而迷失了自己本来的念头。”

“我没有天大的本事,但在这方院落里,我还能保你一片净土。你想做什么和我讲,只要不是会折杀了你的念头,我都愿意帮你去做。我这一辈子,希望总能看见你这干干净净的眼神,”陈乘云走出了屋子,看着刚刚放晴的天空,大约是突然见到亮光,他微微眯着眼:“这样,我就会觉得我这一生可能还有点用处,总归不只是个双手染血的刽子手罢了。”

陈乘云回头看着那人站得笔直的身形,笑得轻松:“我接触的人虽多,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人看过,你是头一个。我还得谢谢你。”

“快出来吧,”陈乘云回头指了指天空:“出彩虹了。”

郑潜渊动了动腿,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已经冰凉僵硬。

刚走到屋外,他就看到了那一截彩虹果然挂在远处的天边,天色也显得悠远浅淡了起来。

“这次的彩虹不够透亮,”陈乘云偏头,看了看终于放下凝重神色的郑潜渊:“你会看到更漂亮的。”

他顿了顿,感慨般又加了一句:“只是今年不会有了。”

郑潜渊听这话心下奇怪,一回头却突然见那人的衬衫上有斑斑血迹,顿时紧张了起来:“哥,你这?”

陈乘云见他神色慌张,猜到了大约又是血迹渗出,便扶住了伤口处:“不挨这一下,昨天就回不了家,不碍事。”

郑潜渊不管他这轻松的神情,直接伸手上去,硬是把那人的手掰开,撩起了衬衫。伤口上两重缝线,一看就不是同时所为。这一事实让他的语调都带了些颤抖:“中午的时候挣开的?”

陈乘云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

郑潜渊忙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咱们回屋,我给你上药。”

陈乘云看他坚决,也只好依他:“那你回客房,药在主卧,我拿了药找你。”又看那人的神色不悦,补道:“主卧里有些东西不适合你看到,不是防着你,去吧。”

没过几分钟,陈乘云便提上药箱,到客房脱了上衣,赤着上身侧躺在床上等他。郑潜渊洗完手一进门乍一见他这样子,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顿时满脸通红,只是低声重复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

“你不知道,没怪你。”陈乘云见他窘迫,也不多说,指了指药箱:“里面的药你看看都认不认识,哪个不认识就问我。”

那药箱内主要都是伤药,看来其主人平时不少受伤,一念及此,郑潜渊也心疼了起来,虽有不少药品都是英文,好在他也都一一识得。拿好东西,他坐在床边,问道:“哥,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你有没有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陈乘云帮他拿住了酒精:“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值得祭奠的人,想来等我死了,不会有人给我烧纸,甚是公平。”

听得这话,郑潜渊喉口一阵阵发紧,半晌才低声道:“说不定我活得长呢,到时你也可以收几个金元宝玩玩。”

“可别,”陈乘云皱起眉头:“等你老了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我要是先死了,怕你活不下去。”

郑潜渊也不再多说,只是细致地帮他消了毒,上了药。待得贴好纱布,陈乘云坐了起来,帮他一起收拾好药箱,便提着箱子回了主卧。

郑潜渊见那人又走回了屋内,心中复杂。在客厅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扣响了那扇门。

陈乘云这时刚换完衣服,听到声音,便走了出来。还不等说话,郑潜渊便伸手抱住了他,动作虽快,却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口。

“哥,我喜欢你。”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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