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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 燕子归时

贰拾肆节气

自夜谈后,郑潜渊总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在陈家住下后,陈乘云每晚都会在睡前为他热了牛奶送过来,这几年半夜惊醒的毛病已好了不少。可最近他却总因为做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梦,越发频繁地睡不安稳。

那梦倒也平常,只是生活,或在法国,或在北平,甚至是在家里,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但就总是和那个人一起,一不见他,就会在慌乱中睁开眼睛。每每在暗色中起身,郑潜渊总是看着床头空了的碗出神,或是那梦境太过温暖而真实,以至于就算他睁开双眼,也会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就这样一天天恍恍惚惚,终于偶尔白天也开始在他看着陈乘云时发起了呆。脑子里思绪纷纷,总是回想起初次见面自己狼狈的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个鬼使神差法,那时居然就理所应当的受了他的好意,又可能真是出逃得慌乱,看到那人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安下了心——越是这么想,他反而让自己窘迫得无地自容。

郑潜渊本想写些曲子,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每每坐到桌前,满脑子却都还是那个人的样子——微笑的,沉思的,忙碌的,还有那几次为了安慰他而存在的紧紧拥抱。

终于在那么一个回暖的晚上,他看到了一个异常真实的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在偌大的城市里迷了路。

灰蒙蒙的天笼得城市的轮廓都模糊了起来,闷热的空气紧紧裹在身上,道路平坦宽阔,身边的行人却拥挤不堪。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套装,每双眼睛都空洞而麻木,偶有人走得急了,狠狠地撞到他,却也不曾低头询问,只是自顾自地前行。

这一刹那他便恍然了这是个梦,却也醒不来,控制不了这个小小的身体,他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喘不过气,粘稠的空气在肺里挣扎着盘桓,却怎么都吐不出去,压得胃里似乎都是满满的痛楚。

他站在十字路口,已经几次被旁人带得摔倒,却还是不肯放弃地爬了起来。手心和膝盖都已经沁出了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细细的血丝顺着掌纹延伸,感觉上去好似还有些许刺刺的疼,伤口还往外透着寒气。小小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眼里慢慢噙起了泪水,就是倔强的不肯哭出声,他说不出话,又似乎是知道无处可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也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又摔倒了多少次,他终于看到了一张有着两三分熟悉的面容,似是崩溃了,他踉跄着走到那人身边,小狗一般紧紧抓住了那人的裤腿,对着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喊了出来:“求求你!带我走!”

那人听到这声音,低头冷冷瞥了孩子一眼,眼神又望向了远方,唇齿间飘来了冷冷的拒绝:“我身边不要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这词语是魔咒,骤然在天地中炸响。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因惊慌而撒手欲逃的孩子,都面无表情地大声重复了起来:“废物,废物...”

这声音一声强过一声,又一声愤怒过一声,他在这声浪中跌倒在地,隐隐感觉自己可能就要在这梦中的陌生城市死去,眼眶终于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到了唇边。他茫然地用手指沾了沾那滴水珠,伸出舌头舔了一小口:倒也不苦,像是露水。

他望着指尖,一怔忪间周围的声音似乎就已远去,而思绪也已飘远:难道是曾经哭得多了,如今竟连泪水都带不出苦味了。

想到这,他终于苦笑出声,纷纷杂杂的回忆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他也忘了这原本是梦中,只低低地带着鼻音自言自语了起来:“别哭,哭什么呢,都走到末路了,没人帮你,没...”

似乎感觉过去了许久许久,孩子终于抬起头,那令人心悸的声音已经消弭,周围那些人也变得模糊了起来,渐渐都化作尘埃散去了。只是天空越发地深沉了起来,像是快到灭世之境。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快步走过来,蹲在了他的身边,牵起那冰凉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的伤痕,像是安抚,直等到手中的肌肤慢慢放松,这人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啦?”

那声音清冷如玉,指尖也带着清透的凉意,却莫名能听出来温温柔柔的味道。郑潜渊压抑许久委屈被这从未得到过的温柔安抚,不由得一下子又涌进了心间:“哥哥,你能带我走吗?”

那人听了这话,浅色的眸子慢慢深沉了起来,他单膝跪在了郑潜渊面前,捏住了他皱成一团的脸,嘴角微微提起:“我就是来带你走的啊。”

或许就是话音刚落的这一刹那,郑潜渊才感觉自已不知何时已变回了大人,可却还保持着刚才坐在地上的样子,手也从那人手中抽了回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他抬起头,直直看进了清淡的墨色的眸子:“我不信。”

梦中的那个人见他这还带着防备的样子,索性屈肘,本还落在他面颊上的手直接搂住了他的后颈,动作强势,掌心却极为温软。

那人见他没有反抗,便把手抬向上来,五指深深没入了他的头发,就势靠近了他。两双唇瓣之间只剩下了不到一寸的距离,郑潜渊还不想躲,他眨了眨眼睛,对面那人的眸子里风起云涌,一呼一吸之间,细微的气流扫在他鼻子下方,以至于有些微微发痒。

郑潜渊有无数的话在嘴边,可他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想打破这微妙的静谧。或许只是一两个呼吸,又或许是千年万年,那人终于开口了。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说完,还不等那人反应,陈乘云就转身进了屋:“你慢慢洗,我出门去买早点回家。”

而直到他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时,郑潜渊竟还保持那抓着裤子的姿势定在水池边。陈乘云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赶紧洗,别着凉!”

郑潜渊这一下才回了魂,一边僵硬地把手中的物什揉了揉,一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直到目送着陈乘云的背影消失在合拢的门后,他才狠狠地把裤子扔进了盆中,双手撑住了洗衣台的边缘,恨不得把头都埋进胸腔里,带着沉沉的力道深呼吸了几次,他终于咬着牙嘟囔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啊!”

陈乘云的早点买的分外得慢。

郑潜渊洗完衣服后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又一圈,困意却慢慢溢了上来。没等到那人回到家,他已经抱着被子又睡着了。

陈乘云见他连门都没关,便放下东西走到了客房门口,顿住了身形。

那人大约是终于没再做梦,表情安宁自如,他双腿夹着被子,袜子也没穿,双脚绞着缩在床上。

陈乘云看了他许久,走进屋子,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脚踝——果然冰凉凉的。他叹了口气,把被角扯了出来,帮他盖好,又揉了揉那人已经长长了一点的头发。那头发细软,摸起来像是昂贵的绸缎。

这人倒也没醒,大约是确实累了,这会正睡得深沉,尽管被陈乘云这一番动作刺激了一下,也仅仅是往被窝里又缩了缩,无意识地把头在陈乘云手心里蹭了蹭。

等到郑潜渊睡醒时,天已经大亮,他揉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房门,却也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关上了门——本来也没想睡着,只是想在床上坐一阵子等那人回来的。

走出屋子,他便看到陈乘云正背对着他,坐在客厅的桌旁,似乎在誊写着什么。

郑潜渊轻手轻脚走到他背后,那人坐得笔直,一笔一划如刀锋出鞘,书还停在前言,本子却已经写了四五页,他笔下顺畅坚定,一眼扫去纸面上一个错字都不曾有。窗外透进来的光芒让这人微微皱着眉头,他似乎是在看着笔尖,又似乎是在盯着虚空,目光似寒似暖,带着说不出来的情绪,尽数融在了一停一顿的写作之间。

陈乘云也没回头,只是动作顿了顿:“你起得晚了,早点在厨房灶台边上,你就别做饭了,晚上再说吧。”

郑潜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盯着他写作是多么失礼,但见他也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躲去了厨房。

灶台上几个肉包子端端正正摆在盘子里。这会虽然已经凉透,也看得出刚带回来的时候大约浑圆可爱。

这家包子铺离陈家略远,之前难得有一次午餐时间尝到,郑潜渊便惦记了它们好久。可是这家店本是只做早点,他又总也起不来,以至于中午几次扑空之后他都对这包子快要不做念想了——更何况这家店铺不做素食,总让那人陪他也不好意思。

这会它们却在这盘子里,晃得郑潜渊眼睛发疼。

把它们热了热,郑潜渊也不管那包子烫手,直接往嘴里塞去,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也不知是烫的还是噎的,他只觉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被阳光镶了边的陈乘云,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盘子,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梦中那冰凉的训斥。

郑潜渊抿住唇,用力按了按额头,拿着盘子摇晃着去了水池边。冰凉的水打在手上,他慢慢地转动着盘子,连盘底都洗了又洗,才清醒过来,把东西收回厨坊。

一时间他也不想回屋内,便在院子里慢慢踱步,过了半晌才在水缸旁驻足下来。

水缸中嫩绿色的荷叶已然发芽,星星散散浮在水面上,两条鱼儿在缸里过的惬意,黑鲤鱼还总是懒洋洋地不大爱动弹,只靠着那条红鲤鱼偶尔抖抖尾巴,水面上才会荡起一点点涟漪。郑潜渊拿来了放在一旁的鱼饲料,洒在水面上,黑鲤鱼倒也不抢,只等到同伴吃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过来将剩下的饲料吃完。

郑潜渊看着它们这悠然的模样,捻过了一片荷叶的边角,新生植物的绒毛带着特有的柔软,让他终于静下了心来。他的手在水里晃动着,叶边拂在鱼儿们的头顶,鱼儿们便绕着叶片打起了圈圈。

他看着这两只转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俩说,我到底可怎么办才好啊?”

天总是时阴时晴,再离郑潜渊纠结了十来日后,又下了一场小雨,天边的颜色也总算开始清透。

那天午饭时分,陈家飞进了两只燕子。

那对燕子小巧可爱,黑色的背羽在阳光下透着微微的亮,翅膀的羽毛也整齐干净,划过空气的时候还能听到气旋的轻响。

见到这景象,陈乘云放下刚刚吃完的碗筷,推开了窗,给郑潜渊指了指耳房屋檐下的燕子窝:“你看,这对燕子也知道这屋子清净,所以每年都回来。”

郑潜渊听他这么一说,也从窗口探出头,看到那两只当真熟门熟路的样子,好奇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就是同一对?是抓出来看过吗?”

说完,他又想象了一下陈乘云踩着梯子,冷着脸去掏燕子窝的样子,禁不住咬了咬嘴唇,以防自己笑出声来。

“我当然知道,”陈看了看旁边在憋笑的那个人,无奈地点了点窗檐:“它们在我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我熟悉的很。而且看到它们回来了,我就知道,现在,才算是正式入春了。”

说完,陈乘云直了直腰,拍了一下还在看燕子的郑潜渊:“我去收拾桌子,你去把衣服什么的换好,我今天带你出去玩一趟。”

在被陈乘云的指尖碰到自己的一瞬间,郑潜渊只觉得瞬间麻了半边身子,连忙向着卧室跳了一步:“等我五分钟!”

说完,又回过头看了看已经钻进窝里的两只鸟儿。

长途归来,它们应是累了,其中一只正扎起了羽毛,另一只探过头去,帮着对方轻轻梳理着旅途的疲惫。郑潜渊看得心中柔软,伸出手来虚虚在眼前抚摸了一下:“你们感情可真好,是吧?”

陈乘云回头看看这几天都在自言自语的那人,想了想,还是催促道:“一会出门晚了回来就该冷了,燕子一直都在,回来慢慢看。”

郑潜渊这才加快了动作,连忙换好衣服,和陈乘云一起出了门。

他们去了城郊的桃花林。

路上,郑潜渊还是按捺不住地问了起来:“那对燕子怎么会在耳房上筑巢?你耳房那边的门如果打开不会打落它们的窝吗?”

陈乘云见他实在好奇,只得答道:“我后院极少使用,一年开门不了两三回,注意便是,我自己倒也从来没打落过他们的巢。”

“可是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活物来着?怎么还让他们在此居住?”郑潜渊摸了摸头发,还总惦记着之前买鱼时他说过的话。

陈乘云回头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只道:“走快些吧,就要到了。”

到桃花林的时候,太阳的光线正好变得温柔,懒懒散散地铺在树林之中。天气还带些寒意,一眼望去,那春天的浅粉色与绿色交叠得刚好,草地青翠,每一步落下都感觉像是走在绵软的云端,又混杂着淡淡的清香,让人坠入其中而不愿自拔。

桃花还没全开,一些树上还只打着骨朵,对着光,可以看到它们细细的纹理和绒绒的质地。

这片桃树本也不是为观赏而建,自然种的没什么章法,只留出了刚好能让人通过的蜿蜒小路,光线在其中聚成了束,从叶片间滑落下来,和着树木虚虚实实地掩映着前方,凑成了一副深浅辉映的泼墨。

陈乘云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到了林子之后他把围巾也松了开来,帽子上散落着两三片花瓣,外带上他深色的大衣,只觉得他已经与这桃树浑然一体。他走得不快,每走几步,总要回头看看郑潜渊,免得那人看迷了眼,一转头就跟丢了。

在这林子里转了约有半个小时,陈乘云终于站定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上方。

郑潜渊也连忙走到他旁边,抬起头看了上去——眼前的这株桃树比之周围高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枝丫散了开来,在他们头顶上罩成了网。

往四周看去,才发现这片林子原来生在一个矮矮的山坡之上,这里正是顶端。春风送来一阵阵暖意,桃树的枝条也随之颤动,落下一两瓣残花。

陈乘云见郑潜渊整个人都被这景象吸引,便独自走到了一边另一株矮矮的桃树旁,折下了一支桃花:“大约是位置长得好,这株大桃树是这片林子里生的最好的了。花开的也早,我看这时节差不多是它最可爱的时候,便想着带你出来看看。旁人总是再过半月前来,却只能看到它花谢的样子,也怪可惜。”

郑潜渊这才把目光移到陈乘云身上,只见他拿着桃花枝,笑意盈盈地站在树林前,身后的桃树低垂,枝丫凑在他身旁,大约是桃色温柔,那人卸去了往日里若有若无的冷厉与锋芒,眼角眉梢都浸染了花瓣的柔和,帽子不知何时也已经被他放在了一旁的草地上,围巾和衣摆都在随风轻轻晃动,那枝条在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晃动着尾稍,撩得人心痒。

陈乘云转了转手腕,把花枝向上抬了抬,看看花,又看了看站在五步之外的郑潜渊,突然眨了眨眼睛,嘴角的笑意愈发扩大了起来,那问话的语调轻柔得如在梦间:“阿渊,你看看,这枝桃花,像不像你?”

郑潜渊听他这么一叫——平日里那人都只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又看着他被阳光反照得似是透明的面容,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正在现世,却还是隐隐觉得这话不大对劲:“我,怎么会像...”

后半句话被堵死在了他的喉咙口。

只因他看到陈乘云捏了捏手中精巧的花瓣,对他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亮笑容,随即低下头,轻轻吻在了那片柔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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