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青春年少

在炎热的夏日行驶了一下午后，整个军用卡车里面已经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更何况其中还有十几个叽叽喳喳的十二岁小姑娘。尽管静江已经坐得非常靠外，下车的时候，依然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她来不及拿自己的东西，等车刚一停稳，就越过闸门猛地跳下来，扶着路边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没事吧？”艾晓伦走过来问。刚才在车里，静江没看清。这次她仔细端详了下这个女孩：她比自己高多半头，身体看起来很结实，外表看起来有点像男孩子，头发剃得像板寸一样短。她挺喜欢笑，而且笑起来非常温暖。她一手拎着静江的东西，另一只手把自己的东西巧妙地扛在背上：“你的东西在这儿呢。”

“还好。谢谢。”静江面色苍白，努力微笑着。

“你晕车吧？这车是挺闷的，而且咱们还坐车尾，最颠了，肯定容易晕。”她站在旁边继续说，“如果你想吐就吐吧。”

静江突然觉得当着新同学的面吐是一件丢脸的事。她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勇敢地表示自己没事，接过艾晓伦手里的东西，并拉着她的手一起朝大家刚才去的方向快步走去。她们所在的班是年级里的一班，这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静江不想被二班的同学赶上，否则她会很快迷失在这些学生群体之中。在这些都不太熟识的人中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可以用那个个头很高的女孩做标志——一米八高的身材在初一女生中非常罕见，这个想法让静江感到非常满意和安心，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避免迷失的解决办法。

她们走了还不到二百米，就看见了一个女生正蹲在地上给自己的绿色军用胶鞋系鞋带，而那个“千年老人参”正站在旁边教她如何能绑得更紧一点。她俩的东西全都散乱地扔在地上。

“你们俩没事吧？”静江大声地问。艾晓伦则赶紧把那俩人的东西捡回来，以防被后面马上走过来的成群的女生踩到。

“没事。”‘老人参’坏笑着回答，“就是彭朋的鞋带老开，也不知道是鞋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李静！”蹲在地上的女生大叫起来。这下惹得四个人全都笑起来。这个女孩和李静差不多高，都比艾晓伦要矮，但明显比静江高。而且这个女生皮肤很白，身材适中，一双黑色的眼睛亮亮的，有点发黄的头发里还夹杂着几根白发，也是像静江那样梳着一头齐耳的短发。

“咱们快走吧。”静江看到这么多人陪着自己，她感到很振奋，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于是四个掉队的女孩兴高采烈地提着自己的东西，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进。旁边的树木郁郁葱葱，虽然将近黄昏，知了仍在高声鸣叫。

他们沿路路过一片略显黑漆漆的树林，看到不远处有成片的一人高的荒草，而在荒草深处貌似还有几间破旧的民房。在静江思量着离开刚才卫兵站岗的大门到底有多远时，她们脚下的水泥板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接着面对的是一大片空场，全是由泥土直接铺成——不过经过了常年累月的踩压，已经变得如同石头一般坚硬密实，前两天下雨的积水还在场地中间的一个水洼中积着。远处有一排一排整齐的营房。很多穿同样军服的年纪相仿的学生或空手或提着行李在场地上穿梭。想判断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对这四个掉队者而言有点困难，不过静江很高兴地发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朝他们招手，于是她赶紧拉起艾晓伦的手，招呼大家朝那个方向走去。

“你们四个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们跑到别的班去了呢！”等他们刚一走近，一个年轻的老师模样的人劈头就问。安妮认出这是他们的新班主任黄老师。她穿了一件葱绿色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和一双旧尼龙面的灰色旅游鞋。她颧骨有点高，苍白色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马尾辫绑在脑后。四个姑娘谁也没说话。静江看见站在前面的李静放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头。

“你们快点吧！”黄老师边说边带他们向营房走去。等他们走近，静江发现那里还有两个女生正老实地站在一间营房门口等他们，其中一个就是头发很长的安妮。她和静江差不多高，隐约在她头发里还能看到白色的猫毛，而且现在她绿色的军服上也有了一些。另一个个头虽然不到一米八，但据静江目测至少也有一米七。她的手很大，几个手指上面还贴了些略显发黄的小块胶布。

“没地方了，”黄老师手一挥，把这六个女生召集在一起，边走边说，“算你们六个走运，人家十二个人一间，你们六个一起住吧。”

“耶！”李静当即喊出来，并做了一个“V”字型手势。黄老师回头看了她一眼。其他几个人都偷偷笑起来。

“你们以前军训过么？”彭朋边走边问，静江和艾晓伦一起摇了摇头，安妮只是静静地听。

“我们小学军训过！”那个高个子女生突然发话了，“不过就是拉出去大家一起玩了三天又给拉回来了，跟野营差不多。那次去我们都被蚊子咬了一身包。”

“大家都带花露水了吧？”李静本来走在前面，现在转过身，边倒着走边问。

“我带了！”彭朋和高个女生一起回应，安妮也在旁边轻轻地点了点头。艾晓伦则显得很尴尬。静江用胳膊捅了她一下，小声说：“没事，用我的，我带的多，肯定用不完。”

静江军训的这个基地是在北京郊区的山里。巍峨的岩石构成太行山的一段小分支，在石缝中已经长满青翠的树木。山里的空气格外清爽，甚至在这样的傍晚，都能看到洁白的云雾低低地环绕在山腰间。艾晓伦发誓说她有天早晨看到一只山鹰在其间飞翔，虽然这个说法没有第二个人相信但为了不使她感觉太糟，静江安慰她说在某个清晨出门打水时，自己似乎也看到了一只比鸽子大不少的鸟在天上盘旋。

五天的军训强度对一般女生来讲还可以忍受，但是却远远超出了静江的身体承受范围，加上头一天晕车，她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卧床休息，并被编排进了督查队——这真是个有名无实的组织，本质上讲就是一群病号凑在一起看其他身体健康的同学训练。外面的众多蚊虫并没阻止静江每天坚持在外面呆一会儿。这并不是说明她喜欢拿着一把假警棍到处遛跶。在她心目中，偶尔帮同学朝教官翻白眼要明显比躺在宿舍里看挂在屋子中间电风扇上的粘蝇彩带旋转有趣得多。实在被虫子咬的受不了了的时候，她也会转过身回去，翻开那本带来的《海底两万里》，边读边做笔记，或者观察墙脚的几只大蜘蛛如何织网。好在这样寂寞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训练的第三天傍晚，她们就迎来了短暂的饭后放风机会。静江号召大家去来时看到的树林或者荒草丛里一探究竟，这个提议得到了除安妮以外其他人的一致赞同。（安妮：“不会被黄老师骂吧？”）然而等到晚饭后开始执行计划前，李静和高个子女生正好被班主任叫走了，于是只剩下静江、艾晓伦和彭朋按计划开展行动。

这是八月的一个傍晚，六点过后的天空依然明亮。暑热还没有退去，蚊子还聚集成一大团一大团地在空中飞舞。三个女生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朝着一人多高的荒草地跑去。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紧张，整个训练场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学生，探险的精神似乎使每个角落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然而，她们去的地方却是是这些青年探险家中最远的，但她们相信收获也是成正比的。

砰——

她们刚刚走进荒草丛中就听见一声巨响，三个女孩吓得全都蹲下身，静江还踩掉了彭朋的鞋，彭朋马上蹲在地上按李静的方法系鞋带。艾晓伦稍微抬头张望着，却什么也没看见。

等了一会，她们直起身，在荒草里乱扒着，企图找出一条路继续前进。这时，又响起砰的一声巨响。这次静江没有蹲下，而是勇敢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张望。

“嘿！”她兴奋地朝另外两人喊，“有人在向我们发导弹呢！”

“什么！”艾晓伦也站起来，朝静江说的地方看去，“怎么可能？”“我说……”彭朋有点担心，边系鞋带边说，“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蚊子越来越多了。”

“怎么能回去呢？”静江大声喊着，拉起艾晓伦地手说，“走，过去看看！”

尽管彭朋有点无精打采，但是去看‘导弹发射’总比被一个人扔在荒草地里感觉好些，所以三个人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艰难的前进。前几天刚刚下过雨，脚下的泥土和烂草根混在一起，使道路越发难行，很快每个人的鞋面上都沾了很多泥巴。

“我想他们又快发射了，注意看天上。”静江仰起头说。

果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将近一米长的筒状物体被喷上了天。但是它在金色的天空中没飞多高更没飞多远就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艾晓伦马上拨开草向物体坠落的方向跑去，静江拉着彭朋紧跟在她后面。

这是一个用塑料可乐瓶做成的火箭模型，除了头部是用绿色软橡胶制成，通体就是可乐瓶和透明胶带、订书钉组成的。这个模型在尾部还装了一个金属阀，大概是为了承受发射时产生的压力。

“不会是外星人发射的吧？”艾晓伦一边掂量一边问。

“有可能……”彭朋疑惑地说。

“咱们把它拿回去当战利品吧！”静江提议。

“好！”另外两个女孩眉开眼笑地赞同。

在他们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为了防止走散，这三个人开始牵手而行，静江走在最前面。天快黑时，走在中间的彭朋隐约听到草地中传出说话的声音。由于害怕被人抓住，她们开始慌不择路地乱逃，等他们终于离开草地时，四周已经彻底黑下来了，蚊子的嗡嗡声在耳边越来越响。

“这是哪儿啊？”艾晓伦边环视边问。

借助唯一的一盏昏暗的路灯，静江辨别出这是他们刚到时曾经路过的那片树林，但她却不记得宿舍在树林的哪个方向，而且她发现本来以为空无一物的树林中居然有一点点黄色的灯光。

“是……该往那边走么？”静江迟疑着。另外两个女孩都没有说话。

静江低头看了下表：八点零七分，缩写和自己的生日一样，这兴许是个好兆头。于是她拉着彭朋的手，一串人小心翼翼地朝灯光走去，周围很脏，有不少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粪便。不过路上草很少，这至少说明经常有人经过。接着，许多鳞翅目的大昆虫无声地向他们袭来，边飞边将一些肮脏的粉末抖落下来。它们翅膀上类似眼睛的图案，让静江对它们又恐惧又憎恨。

“你们是谁啊？”一个男孩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们面前。如果他不是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绿色军装，静江准会以为他是个土行孙。

“你又是谁啊？”静江毫不示弱，特别是她看到对方和自己个头差不太多，胆子就更大了。

“我是五班班长，平尼。”

“我们是一班的。”静江谨慎地看了下周围，确定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倔强地又补了一句，“轮不到你管！”

“你们怎么跑这来了……”矮个子男生继续问，借助灯光，静江注意到他有一对非常小的眼睛和一张干瘦的脸。

“你是XYZ小学的平尼？”彭朋突然发话了，“我也是那个小学的！我叫彭朋！”

“啊，我是！”静江看到平尼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我是那个小学的大队长啊！”

静江在小学只做过不到一周中队长就因为上课总和同桌说话被撤职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眼前这位趾高气昂的前任大队长完全不感兴趣。她眺望了一下灯光发出的地方，毫不客气地问他：“那是宿舍么？”

“那是男厕所！”平尼边说边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怪不得这么脏。”静江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鞋上的泥巴、草根和衣服裤子上挂的枯草，突然联想到这位大队长如此开心的原因也许是在嘲笑自己的外表。不过她猛然发现这位骄傲的先生并没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块干粪上，他脚边还躺着半只已经腐烂的蝙蝠，地上还有几只大小不等的已经干瘪的飞蛾和知了，她立刻就心理平衡了。而当她意识到现在男女比例是一比三时，就转而用一种比较客气但居高临下的口吻问他：“我们迷路了，请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女生宿舍？”

“我有手电，可以送你们回去。”看到静江态度好转，平尼愉快地说。

“不用了，你告诉我，我们知道该怎么走。我们能自己回去。”静江坚定地说。

“那好吧。”接着平尼发现了艾晓伦手里的东西，他略带惊叹地问：“那是火箭么？”

“你快说怎么走吧！”静江大声地打断他。

等她们三个人回到宿舍，另外三个女生还在打扑克，看起来好像是争上游二对一，从情形看，安妮独自撑下这一局将不费吹灰之力。她们看到艾晓伦手里的战利品时，这三人立刻都放弃了手里的牌局，围了过来。

“真是太酷了！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李静拿过模型，凑在灯下面使劲看，“你们跑哪去了？李青刚才还说要用狗去找你们呢！”

“狗？不会吧？”艾晓伦有点害怕地说。

“是啊！刚才黄老师和一个带了一条这么长的大狼狗的教官一起来查房，发现你们三个都不在，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呢。”全屋个头最高的李青边比划边说。

“你的手没事吧？”静江担心的看着她的手，过去了三天，那些指关节处还贴着大大小小的胶布，有两个指甲也贴上了。

“我是排球特长生。”李青舔了下嘴好像在回味什么，接着说，“咱们班有三个呢，那个个儿最高的女生也是！”

“这个学校想得还真周到呢。”彭朋嘟着嘴说。

“你有什么特长啊？”静江好奇地问。

“点蚊香特长。”她一边笑着，一边从火柴盒里掏出一根火柴，哧地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焰在她掌心诞生了，很快整个屋子里弥漫起淡淡的香气。